在热闹的娱乐圈里,陈道明算是位特立独行的人物,演戏之余,往往深居简出;即使不得不参加一些公开的宣传活动,也是惜字如金。如果有哪位记者胆敢问他些愚蠢的问题,必将遭到他的抢白。于是,“孤芳自赏”、“冷漠清高”这些词就成为一些人对他性格的描述。不过陈道明本人却觉得非常冤枉,也许是为了证明自己并不那么“各色”,他同意接受我的访问,并且还不断地追问:我究竟怪在哪儿了?
我觉得自我净化是一种美德,独处时才能安安静静地思考
杨澜串联词:陈道明的身上流露着一股圈内人少有的文人气质,这还要追溯到他的家庭。父母、手足,除了医生就是教师,而演艺圈一直被学问深厚的父亲视作“文化死角”。
杨澜(以下简称“杨”):你是不是一直有意识地使自己和这个圈子保持一定的距离?
陈道明(以下简称“陈”):不是有意识的,我在圈子里有几个谈得来的朋友。慢慢地大家也习惯了,一上酒桌就觉得是一种煎熬。
杨:没话说。
陈:没话说,因为我不喝酒,尤其有这么一两次,当一个人喝醉酒,一个主题,一句话跟你说五遍的时候,你就感到一种窝火,一种愤怒。
杨:觉得好像别人强加给你的。
陈:对。你还得客客气气地听着呢。他跟你说五遍,一个名片递你八张。所以你就觉得特别烦。
杨:那跟什么样的人你说着说着话越来越多呢?真要是跟钱钟书坐在一块儿聊天时候你话多吗?
陈:没,更没话了。
杨:不敢说了。
陈:不敢说了,可能跟我自己对话多一些,我经常就是在跟自己问一些问题吧。
杨:问自己什么问题呢?
陈:那太多了,是否睡觉都要问一下,那太多了。其实我就是这样,一个特别矛盾的人。就是有些想法,做法,想法跟想法也矛盾,做法跟做法也矛盾,想法跟做法也矛盾,就是特别矛盾。有时候这种矛盾吧,是一种愉快,有时候也是一种痛苦。
杨:那你太像个哲人了。
陈:那倒没有。其实你仔细一想,包括现在社会一天到晚在强调竞争,往往就忽略和忘记了独处的美德。
杨:德行在什么地方?德行好像要对别人有益处才叫德行。
陈:我觉得是自我净化,自我调教,教化自己,这个在独处当中才能够真正安安静静地去思考。
杨:那你靠什么来消解自己来排泄自己的一些压力和情绪?
陈:我有第二支点吧,我能二半吊子地一直在弹琴。
杨:弹钢琴?
陈:对,这一直是我抒发自己的好与不好的一个输出口。
杨:你16岁就进了天津人艺?
陈:在1971年那个年代,可能我父亲是因为他的职业,或是因为他对于男人的理解,或热闹的娱乐圈里,陈道明算是位独立特行的人物,演戏之余,往往深居简出;即使不得不参加一些公开的宣传活动,也是惜字如金。如果有哪位记者胆敢问他些愚蠢的问题,必将遭到他的抢白。于是,“孤芳自赏”、“冷漠清高”这些词就成为一些人对他性格的描述。不过陈道明本人却觉得非常冤枉,也许是为了证明自己并不那么“各色”,他同意接受我的访问,并且还不断地追问:我究竟怪在哪儿了?是对于社会当中职业本身存在的价值的含金量,他总觉得好像我不做这行,应该更好吧。
杨:那你又为什么非要进这行呢?
陈:我没有非进,我真是没有非进。那时候因为我是肯定要上山下乡的,根据我的条件。我们中学的老师陈建同(音)对我非常好。然后好像那时候从部队一直到地方都在招收所谓新的文艺力量,我们这个老师,只要来个团体他就给我推荐一下。然后呢,正好天津人艺来招生,他又领我去了,他说你必须得去,我说我不去,(他说)必须得去。就这么阴错阳差的,就考上了。
杨:你还记得刚去天津人艺的时候演一些什么样的角色?
陈:那时候我就记得我没演过什么角色!
杨:民兵,背景总演过?群众演员?
陈:第一幕演匪兵,第二幕演民兵,第三幕演解放军,到第四幕就演群众。我记得好像就是这么一个流程。那时候我记得我挨过批吧,也当然是对职业的不满了,演一个群众匪兵……
杨:没有叫群众匪兵的……
陈:就是群众演员,匪兵,就是我最后一幕,从左边幕条跑到右边幕条,就是说,冲啊,跑过去了。
杨:你就是被追赶的那个。
陈:于是乎我就画了半拉脸。
杨:因为你想,只有半边脸。
陈:只有半边脸,我冲着那边,观众在这边,我就画这半边就可以了,而且,我一跑过去就完事了。挨了一通批。
杨:够懒的。
陈:不是懒,我那时候也是一种情绪上的抗争,怎么总是让我演这个?
杨:那你那时候想演什么呀?那时候还不知道哈姆雷特,只知道李玉和。
陈:那时候就知道在舞台前面能说话,这是一个很重要很光荣的一个存在。
杨:那你什么时候才开始有这种光荣的存在呢?
陈:主角?
杨:配角,咱别说主角,像模像样有几句台词的?
陈:《蔡文姬》。《蔡文姬》的曹丕。
我也曾经沉寂,演员这职业是一个侥幸存在
杨澜串联词:陈道明终于没有真的改行,1978年,他考入中戏。1984年,刚刚毕业两年的他凭借电视剧《末代皇帝》一夜成名,1990年,他又把钱钟书《围城》中那个玩世不恭的方鸿渐演绎得入木三分。然而,正处于顶峰时期,陈道明却几乎回绝了当时所有的片约。
杨:那时候是你自己不愿意上戏?
陈:我就是不愿意上,就是不喜欢,我觉得一到摄制组我觉得就是到了一个炼狱。就是不愿意上。包括拍完《英雄》我歇了一年。你给了我什么样的诱惑我也不动。
杨:那你是在干一件自己不是那么由衷喜欢的事情?
陈:我,1983年你想,拍《末代皇帝》,那时候所谓的电视在人们当中还是一个稀罕物呢。一个电视剧,烂得不能再烂的,也能让全国人共知晓。
杨:那时候一共也没有几个频道。
陈:对呀,所以那时候尤其拍了这么个戏,可以说是得来全没费功夫,所以没有那心理挣扎。
杨:你那时候同班同学有什么人比你早出名的?
陈:没有,我们班同学现在一直在默默耕耘呢。
杨:你说这话的时候有一种侥幸的感觉。
陈:演员就很侥幸,演员本身这职业就是一个侥幸存在的。
杨:但是你从艺30年了,就不能用侥幸这两个字来形容了。
陈:但是有人从艺60年什么都不是呢。那你说我算不算侥幸?还是算侥幸的。
杨:你在不同的阶段都有自己的代表性的作品,应该说基本上比较平顺,但是这中间肯定有低潮的时候是吗。
陈:我正想说这个问题,就是说我沉寂过或者是叫做很一般过,甚至所谓的按照这个行业来讲是走下坡的时候,或者就是特别不精神的时候。
杨:哪段时间?
陈:1993到1998,1999那个年代吧。
杨:那也有五六年的时间。
陈:五六年的时间,我没有觉得哎哟,我着急,哎哟,我不愉快,或者,哎哟,我郁闷。我没有,我还是觉得挺好。所以我经过这一段的检验,我知道我将来什么都不是的时候,我还是很快乐。
杨:你在中戏上学的时候,据说有整整一年都没跟老师说过话,是吗?
陈:主讲老师,对,我们班主任,其实这老师特别好。
杨:你干吗不理人家?
陈:我就觉得,戏剧学院总抱着发黄的教材教我,我觉得对学生不负责。我演戏不想照本宣科。
杨:演《英雄》的时候,你的位置都非常固定,而且我觉得从剧本的角度来说,你那个人物也是非常符号化的。
陈:这是著名导演对我的考验,我谢谢这种考验。
杨:你消受得起吗?
陈:这考验以后最好别有。我觉得《英雄》就电影而言,就是一个商业片。里头也别嚼出什么样的哲学问题,社会主题,没有这么大问题。也不代表所有的电影本质,它就是一个电影,一个能赚钱的电影,这不就够了嘛。
当导演要跟所有人打交道,那不是我的强项
杨澜串联词:在2002年的电视剧《黑洞》中,陈道明又给人们带来了一个中国电视上很少见的“忧郁的犯罪分子”的形象———聂明宇,这是他出演的第一个反派角色,陈道明相当投入,参与了大量前期创作,甚至自己撰写台词。
陈:他是一个变态的畸形儿,聂明宇从行为来讲就这么点儿,所谓现在商场上的一些人,或者是这一些事情,其实有很多丰富多彩的。但是你仔细想,在聂明宇身上没有发生多少事,我主要演绎的是他的历史。这个人的痛苦史。
杨:就是你要告诉人,这个人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陈:这个人的痛苦史,在最小的篇幅里完成最大的信息量。从口罩开始,大家可能觉得口罩好像是一个不经意的道具,其实从上世纪七十年代、六十年代过来的人都知道,口罩,是中国人那时候的必需品,大围巾,戴一口罩。
所以呢,其实他的很多美好,是在历史上,他经常在回忆自己,包括他拉手风琴,他拉的那些曲子都是老曲子,就是他最美丽的时候,能够使他最舒缓的时候,是在他享受历史的时候,现而今是残酷的。
杨:你也挺用心的是吧,这个手风琴、口罩这都是你自己去找来的道具,是吧?
陈:对,对。包括那个房间的设置,当时的房间不是那样。我建议让他们给拆了,重新搭。
杨:做道具的也没有意见?
陈:原来就是华丽,所谓的老板,就是极尽华丽之能事。我觉得不一定,有很多老板是因为钱而在的,有很多老板是因为精神而在的。不一定。
杨:其实像你这样性格的人是非常容易被修理。
陈:还好,别人没顾得上我。
杨:因为你并不是一个去迎合别人,而且你自己的想法很坚定的人。
陈:嗨,我觉得特别荣幸。因为我不侵略别人。
杨:可是你会告诉导演,哎,这样,我们这样再来一条,你会告诉别的演员,那样演不行,咱们再来一个。
陈:如果这个被修理的话,那导演有问题。
杨:可是当你还不是这么大牌的时候,别人就会觉得,你这演员,你应该演好你自己的部分就行了,你干吗东管西管的?
陈:那不行,你一个全片并不代表一个演员在就行了。那我明明看到,(背景为)清朝的时候,你摆一个这样的灯,我肯定要提,导演,这不对,这个我当然要说了。按说跟我表演没关系,但是不行,它影响了我。
杨:很多到你这个阶段的演员,如果他对创作的各个方面有兴趣和想法的话,他很容易把自己变成一个导演,一个制片人,甚至身兼数职,好像没听说你有这样的动静?
陈:有,有很多人找过我,但我拒绝了。
杨:为什么不做呢?为什么不试试呢?
陈:我就觉得不舒服。做导演很累。
杨:你是因为怕累呀?
陈:身心疲惫吧,因为做导演要跟所有的人打交道。
杨:所以你是因为不想跟别人接触?
陈:跟全组上下所有的人你都要谈,你都要说。这不是我的长项。我这个人不是很善于交流。所以呢,我又怕我呢,因为我的个性吧,太武断。别人存在不了,所以呢,避免自我灾难和别人的灾难,于是乎,我就没有去想。
杨:你说你非常喜欢小说《白鹿原》里面有一个地主,你说这个别人让他弯腰,他就是不弯,最后是被打断了腰,而不得不弯。你在这个社会当中,这些年慢慢地磨砺下来,会不会变得起码比你十几年前要世故一些?
陈:这是肯定,处理一些问题肯定要有方法。我不管它叫世故,比如说,很简单的一个事情。演员,因为一件事情而有情绪,或者是不演了,为什么?因为,制作人应该一月一号付工资的,他没付。可是合同上明明写的是付,三号拖到五号,五号拖到十号。这演员于是乎愤怒了,我不演了。这要按道理说,制片人是绝对站不住脚的,可是为什么在咱这儿站得住脚?而演员是倒霉的。
杨:这事儿如果要发生在你身上,你怎么选择?
陈:所以我就是你刚刚所说的,在世故当中,用一种方法来处理。
杨:你怎么处理?
陈:我就是接着演,我一直演到你不好意思。
杨:但是人家也有就好意思的,是吧?
陈:我还没碰到。
杨:那你又是很幸运的。
陈:哎。
杨澜结束语:有这样一类角色是陈道明特别擅长扮演的:他们外表冷静理智,内心却充满纠葛,其实这何尝不是他本人的写照呢。这么多年磨损下来,要做到完全的清高似乎不太可能,但是他却苦苦坚持着处事的原则和个性的底线,这是他的与众不同之处,或许也正是他的表演灵感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