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梅
爸爸走了,去找妈妈了。妈妈在那一个世界里已呆了16年。
爸爸88岁,算得上高寿了,但他的离去还是使我伤心不已。爸妈从年轻到老年的样貌,就像电影一样,以服饰形象的形式在我眼前掠过。特别是,深夜里。
数十年,在历史长河中不算长,在人生历程中却不算短。我记事时,正是20世纪五十年代,那时爸爸戴着无框金丝眼镜,蛮精神的。他是医生,或制服或西服,总是一副知识分子样儿。妈妈手巧,自己会做衣服会绣花,不但打扮哥哥们和我,她自己的形象也很漂亮,很优雅。我很喜欢看他们年轻时的照片,西装、领带、旗袍、绣花鞋……1916年出生的爸爸和1921年出生的妈妈,在三四十年代时,正值风度翩翩光彩照人之际。
后来,人们的着装越来越朴素,爸爸的眼镜框换成塑料的,妈妈也穿上灰色列宁服或布棉袄。在脸谱化的年代里,服饰形象显示着人们不打折扣的政治立场。“左”的思潮最猛烈的时候,爸爸响应党的号召到农村去送医送药。那是去内蒙古,和我后来插队的地方相距150公里。我和妈妈为爸爸做了一身黑布面的棉裤棉袄,中式的。做了一双黑布棉鞋,并买了一顶黑布的棉帽子,就像当年八路军的那样。这身衣服在爸爸返津后去医院上班时也穿了好一阵儿。我清楚地记得爸爸拉着棉袄前襟说:“这哪像医生,我怎么觉得像卖白菜的?!”我们都笑了,笑得很复杂。因为这样的衣服在当时才可以融入群众之中。
我庆幸我没有像一些同学那样批判过曾经穿西装或是戴帽刺儿(瓜皮帽)的父辈,他们拿着父辈照片高呼“打倒”的情景我还历历在目。当然,我也因此没有被批准加入红卫兵。我曾静静地将那些西装旗袍照片烧了,虽然照片付之一炬是个不可弥补的损失,但是我没有因表现积极而给爸爸雪上加霜,这使我免除了无法补偿的遗憾。
我只是把爸爸的西服剪成片儿了,以致改革开放后没能再恢复原样儿。妈妈的金首饰都上交了,改革开放初期,尽管妈妈很想得开,但看到别人戴金表,还是不免勾起了一些伤感。在我的力主下,我和二哥各拿了10元钱,妈妈自己添了10元钱,买了一块镀钛的坤表。在这之前,坤表已消失了很多年,重又有些闪光的金色,妈妈可高兴了。她何曾贪图过虚荣,服饰记录下历史。
爸爸赶上的好日子更多一些,开放政策带来了富裕,带来了宽松。爸爸爱赶时髦,浅蓝色的塑料凉鞋,红花条的毛衣、鲜艳色布拼接的防寒服以及新式的医用白大褂,都曾使爸爸兴高采烈过。
服饰,负载着历史,哪怕是一个片断。服饰形象记录着人生,不论谁翻阅自己家人的相册,都可以透视出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曾经走过的一段路,这就是服饰文化,它怎么会述说得完呢?
(董克诚插图)
《人民日报海外版》 (2003年04月23日第七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