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怀民
小时候,我有一个好朋友:《学友》杂志里的漫画人物,小八爷。小八爷永远戴着一顶运动帽子,反戴,帽舌挺在脑后。认识叶锦添,名字还未记清楚,先记住他的帽子。正戴,也是“永远”,睡觉时戴不戴,没问过,但在人堆里,好找。
1996年,我去奥地利导演歌剧《罗生门》,邀请锦添设计服装,这是第一次合作。他去日本找资料,买布料。回来了,认认真真地设计、打样,我嗦嗦地挑剔,他也耐心十足地再三修改。这是一个使足劲努力工作、一定要成功的艺术家。因为准备充足,到了奥地利,即使有语言隔阂,一切顺利成功。歌剧院隔年又邀他去做瓦格纳的歌剧服装。但是,在整个工作过程中,我印象最深刻的仍是他的帽子。《罗生门》谢幕上台前,我戏问他是不是该把帽子脱了。他没答话,脸色却一下子变白。然后,当然戴着帽子谢幕。我想起美国漫画 P eanut里的小弟弟,一天到晚拖着他的“安全毛毯”,自此,我不敢再拿帽子的事跟他开玩笑。
锦添的舞台服装与造型极出色,艳丽夺目。基本上是“加法”,布料头饰富丽细致地叠上去,大处小节充满精心巧思,他为汉唐乐府设计的服装,为《醮》和《楼兰女》设计的造型都是台湾舞台的经典。
但是,《楼兰女》的魏海敏顶了高耸的头饰举步维艰,一不小心就要跌倒。私底下,我常和锦添讨论“减法”的可能。舞蹈的服装,一定要呈现肢体,严重的“加法”会使舞蹈致命。1999年,锦添为云门的《焚松》设计服装,为此还跑了一趟西藏。那时,他和李安在内地拍《卧虎藏龙》,戏一拖再延,等他有时间回台北,《焚松》已到最后关头。时间紧迫,我先斩后奏,把舞者剥光,男舞者只剩下丁字裤,女舞者肉色紧身衣。锦添只好默认,把全副心力用在三个特定角色的服饰。这大概是他最彻底的“减法”。《卧虎藏龙》上演第一天,我冲着去先睹为快。电影非常好看。服装和美工也非常棒。衣服是“减法”,素净优雅。我赶紧打电话恭喜。他得了奥斯卡,我没惊讶,只是又打电话再恭喜一次。
我不记得领奖时,锦添是否还戴帽子。“加法”,“减法”,锦添如今都可以进退自如。至于帽子,也许不必脱了吧。也许那是灵感之帽?叶锦添:《繁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