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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史上,用在“奔跑”上的胶卷大概和用在枪战和亲热戏上的胶卷数量差不多。“奔跑”这个词,光是在电影片名里就出现过起码有300次,比如汤姆·梯克沃的《罗拉快跑》。而以“奔跑”作为线索的间谍片、侦探片、武侠片、公路片、动作片更是不计其数。同时,“奔跑”作为一种电影词汇,也很被导演们看好,尤其是表现人间的劫后相逢、亲人们的离别经年或者逃离子弹的背影时,以快动作或慢动作呈现的奔跑常被用来营造一个电影高潮,所以作为电影习语的“奔跑”事实上已是陈词滥调。
张艺谋的两部片子《一个都不能少》和《我的父亲母亲》也几乎是靠了两个年轻女孩的两次奔跑赢得了一片喝彩。是这两个女孩跑得特别好看呢?还是张艺谋把这两次奔跑拍得特别美?或者是这两次奔跑的意义非同小可?在我看来,这主要是因为张艺谋已经成长为中国最好的“长跑教练”。
首先,张艺谋的“运动员”都符合理想的“长跑选手”的心理素质:脾气犟,有拼搏精神,而且百折不挠。这一点从《红高粱》、《大红灯笼高高挂》、《秋菊打官司》和《活着》的“运动员”们身上就看得出来。尤其是秋菊,她遇到官司的时候,身体已经很不方便,可她硬是凭着一股子竞走精神,从村里到县里,最后到省城,在全中国乃至全世界的人心上走了一遍。张艺谋无疑从凯旋的秋菊身上看到了中国人得金牌的希望所在。于是他一鼓作气让一声不吭的魏敏芝在《一个都不能少》里面既长跑又短跑,一直跑到令威尼斯电影节的影评人都感动不已,把金狮奖给了他这个“教练”。接着张艺谋训练了章子怡在他的《我的父亲母亲》里跑。“我的母亲”和秋菊、魏敏芝一样,话少,认死理,“咬定青山不放松”,执拗地要把自己和村里新来老师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当老师被突然的政治命运带离时,“我的母亲”就抱着热滚滚的一大盆饺子去追赶“我的父亲”,她跑啊跑,跑啊跑,越跑越美,在岁月的惊涛骇浪里,教练张艺谋成功地把迫害变成了抒情诗,把绝望换成希望,让所有天真的观众信以为真———只要你坚持跑下去,你就会赢的。
当然,张艺谋屡屡地为我们中国电影界捧回金牌绝非易事。他毫无疑问是现今中国最杰出的“教练”。(值得指出的一点是,张艺谋很聪明地意识到中国“女队”的奔跑比“男队”有更多获奖的希望,所以他栽培的无一例外的都是女选手。)不过,他棋高一着的地方主要在于,他知道什么时候叫“运动员”发力和收力,懂得如何控制运动量和“运动员”的后劲。在《秋菊打官司》、《一个都不能少》和《我的父亲母亲》中,张艺谋很注意“等待”和“奔跑”的比例,注意“奔跑”前的热身和之后的调节。有大量情节剧的导演滥用“奔跑”,把演员和观众都累得精疲力尽还不肯罢休。张艺谋则很高明,他知道只有魏敏芝的苦苦守候和“我的母亲”的长长等待才能让她们的“奔跑”显示意义,所以他毫不吝啬地让魏敏芝在电视台门口等了几天,让“我的母亲”等了几年,一直到观众的眼泪收干的时候,他感叹一声“铁棒磨成针”,观众和评委的眼泪再度流下来。
欧洲新浪潮时期的代表作《四百击》(1959)的结尾有一段震动电影世界的“奔跑”:13岁的“坏孩子”从管教所里逃跑,他不停地向前跑,既不拐弯也不回头,穿过丛林穿过房屋,一直奔到大海。随着他的奔跑,人声越来越少,自然界的声音,比如鸟声,则越来越清晰。这是一串令人难忘的奔跑,一种在失控中单方面的奔赴,至于他要奔赴的是何处,显然是叫人凄怆不已的———这个不幸的孩子已然被势如潮涌的时空给定了罪,他的奔跑因此一方面是对时空的抛弃,一方面也是让人无限悲伤地向虚空的投奔。所以,“奔跑”在很多时候代表了一种人与世界的不和,是我们对世界的某种不适应。说起来,张艺谋电影中的这两次著名的奔跑也是来源于此。但是,这两次奔跑最后都被处理得神采奕奕,既不打击时间,也不侵犯空间,魏敏芝和“我的母亲”的奔跑都事先在摄影机的镜头被提炼成一次纯粹的跑步,所以导演张艺谋也就止步于一个“长跑教练”,当然,是最好的“长跑教练”。
很可惜,在《英雄》中,张艺谋的运动员开始飞了。摘自《非常罪非常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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