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来源：

　　有眼无珠

　　转眼就是夏天，本来又是体检的时候。可现在大概没谁愿意大队人马地去医院，于是就没人提这件事了。现在想来，去年体检的情景真是亲切。

　　就在去年的这个时候，他们对我说要体检了，我的眼前立刻浮现出一堆裸体。体检嘛，就是大家裸着上身，任由大夫捏这捏那，还不是年轻貌美女大夫。

　　他们说体检供应早餐。发放早餐前要先抽一管血，逻辑混乱如我，立刻认定我们的早餐是鲜血换来的。同事X在Q里不断哭诉，说他有晕血症，不想去体检。最后他果然没去。

　　其实我也没在该去的那天去。中午的时候来到单位，同事K正襟危坐，大谈体检感受。他问我：“你没去？”我说我没去。他立刻很怜悯地看着我，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危重症，对体检有潜意识里的抗拒。他怜悯地说，不体检要扣钱，明天快去吧。

　　于是第二天就去了。我原以为在耳垂上取点血就算了，过去一看，原来是用注射针筒取血，四周瓶子里满是紫黑色的静脉血。我坐下，感觉大夫足足抽走了半筒。大夫很有成就感地向我挥手，把我打发掉了。

　　此后的程序还算顺利，和梦中的捏捏拿拿相距不远。女护士倒是有，也不是很老，但无论如何不漂亮，脸色都铁青。看过眼科，小大夫随手写了两个字在单子上；我拿过一看，“无珠”。闹了半天我只有眼白啊。问同事，也都“无珠”。单位的一位领导施施然过来，告诉我们那是“无殊”，意思是没什么特殊的，该有的一样不缺，不该有的一样没长。

　　空 港

　　在没坐过飞机的少年时代，我最向往一段和机场有关的生离死别。其情景应如上世纪80年代港版长剧的结尾———一个在飞机起飞前犹豫不决，另一个疯狂冲破红灯阻拦跑进画面。男女主角笑着流泪———你是我的宝啊，看你往哪跑。一般到这儿也就演不下去了。

　　频繁飞行，从未遇到这么催人泪下的场景。每次去赶飞机力争踩着点儿少留出时间东张西望。老天从不辜负有心人，有不下五次，我踩晚了点儿损失了钱。更多次，刚好在最后时刻奔上飞机，看着一堆不认识的人，心里思忖：咱凭什么和他们坐在同一大块铁上，如果不幸掉下天，还得落个同死。

　　旅途中的人格外脆弱，曾在半夜接到一个电话，算算这事还在六年前，时间比飞机跑得还快。某人对我说：“我到拉斯维加斯了，想起你，问候问候，电话费太贵，我挂了。”我当时在一场飞行的梦中，第二天清早，才品出点幸福来。特意打国际长途证明其不是因为赌场输了钱才临时想起本人。倍加温暖，于是义务寄了一堆国产感冒药并附言：祖国人民想念您。这番情谊在其定居美国后，居然不了了之。飞行中的瞬间温情多半只为惶恐，凭空诱惑了别人。

　　2002年某下午，离一航班起飞还差三个小时，我心血来潮地从天津飞车去往首都机场，结果自然白耗油没送到人。既来之则安之，我站在停车场看了会儿航班起飞，它们一架一架带着地面上的挂念扎进空中，始终我没分出自己要找的是哪一架，身边一辆桑塔纳里传出邓丽君的老歌。

　　一种叫法，机场叫空港，空港的意思就是空了的港口。

　　被窝味

　　有一阵子，老打彻夜的电话，那时还上着班，晚上很累了，仍然坚持，一直打到天蒙蒙亮。

　　有时候就睡着了。因为在电话里，只要不是争吵，语音都很温柔，絮絮地说啊说啊，其实是东拉西扯，不着边际，但是心里欢喜，默默听着。听着听着，就着这温柔，就睡着了。那边仍然在说，小声地，与寂寂的夜晚一个调子。

　　通常只是打盹，不过三五分钟就会惊醒，连忙哼哈几声，怕对方听出自己的倦怠。有时候对方也会突然问：“喂？喂？你还在吗？”连忙抖擞精神，说“在，在”。对方大半不会说下去了，我很愧疚：“不要挂啊，接着说啊。”他就笑：“别说了，你的声音都带着被窝味了。”

　　被窝味，听得我笑起来了，真贴切。早上起来，说话瓮声瓮气，鼻子好像还没通气，那就是被窝味。在极困极困的状态下，被窝的味道也会占据呼吸道。我就想啊：被窝味是不是性感啊？

　　人说不是，是可怜。迷迷糊糊的状态下，脑子还没有转起来，不知道自己听见什么说了什么。倒是显得亲近了，怪可人疼的。

　　被窝其实是有味的。关着房门睡觉，早晨洗漱回来，卧室里肯定有股子混着汗味、人肉味的混浊气息。讲卫生的人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开窗，让室外的新鲜空气冲进来，但是，我懒得开窗，往往是沉在被窝味里，又倒头睡了。

　　我喜欢被窝味，可能因为动物性比较强，像身边有伙伴在，熟悉，倒觉得鲜活。被窝味是不是都相似，大同小异？每个被窝，因为有个活生生的肉体在，所以都有温暖。

　　其实打电话的时候，各在各的被窝，我闻不到你的，你闻不到我的。但所有深夜的电话，打到被窝味十足，不也为着有朝一日，两人的被窝味混到一处、泛出大被窝的味吗？

　　广州话

　　在广州，每一个公共场所的广播里，都会有普通话和广州话的双重播音，有专说广州话的电视台、广播以及广告。甚至和广州人在网上聊天的时候，他们也不放弃自己的语言，打出来就是一堆生僻的口字旁的字。

　　广州话很能折腾我们这些外地人。大学女同学叫张玲，她来广州一天后就愁眉苦脸的，这个名字在广州话里的读音很像“蟑螂”，我的名字在广州话里就很像“铺盖”，总算比蟑螂好点。《新周刊》的梁磊取个网名叫令狐磊，也大力倡导大家叫他令狐，因为梁磊这两个字在广州话里很像“靓女”，好几次别人叫他我却回头了。还有个报社的朋友名字更混蛋，后面两个字是“辉斐”，拿名片给广州人的时候，一般都是人家张口结舌、眉头紧锁半天也读不出来，“这简直是对广州人的挑战”，读不出来的人哭丧着脸说。

　　但在广州不会说广州话很麻烦。一次在报摊和卖报纸的老大娘说了半天杂志的名字，她愣是没有听懂我说的普通话。还有一次我下楼梯出门，从6楼到1楼我一直听到有人在后面嘀嘀咕咕地说广州话，也没在意，反正我也听不懂，走到楼梯口的时候，那位嘀咕的大娘赶到我前面，回头指着我怒吼：“你有什么了不起，跟你说到现在，你都不理我。”

　　来广州久了，在无孔不入的轰炸中，终于稍微听懂一些广州话了。不久前在网上买东西，卖主是一个住在北京的广州人，她一看我打过去的电话是020区号，就用广州话问我是不是广州人，然后就噼里啪啦地诉说她在北京必须要说普通话的悲惨遭遇，说明明是一口价180的裙子，她130就给人了，还免了邮费。我在这头笑：广州话值钱啊，一句50元。

　　权子 （上）

　　不认识权子之前，一直不知道所谓活得仔细是怎么回事。那时，常州人权子还是一副弱冠少年的模样，女子般的细皮嫩肉唇红齿白。秋天，北京风沙大，权子总是水龙头下撩着水小心地往脸上一捧一捧地泼。权子说脸上沾了好多沙土，直接用毛巾或者用手洗的话，会划破皮肤的。

　　权子的女朋友刘蓓华从老家来看他，俩人在街上逛了一圈回来，什么都顾不上，先拧开了水龙头，刘蓓华把外面找回来的零钱钞票一张一张地在洗衣粉里泡过，然后冲洗，然后一张一张摊平，在窗台上晾着———把钞票当邮票伺候的，在那以前和那以后，我再没见过第二个人———而权子吭哧吭哧地搓衣服，都是两人刚从身上扒下来的。权子指着白衬衫的领子感叹：在我们家，至少可以穿两天，北京不行，看看，今天早上刚穿上的，看看，都黑了，全都黑了。

　　我们像看戏一样看着他们忙叨，看得目瞪口呆。去权子宿舍，看见格子床单横平竖直，尺子量过般的整齐，自然是不敢随便沾蹭。刘蓓华手持一精致如工艺品般的小扫帚，一边把床单上细小的皱纹掸平，一边笑吟吟地热情相邀：坐吧坐吧，没关系的，你们走了我大不了再洗一次床单。谁敢坐啊？除非天生的缺心眼。

　　那年期终考试，权子带的班上有一女生不及格，偏偏还是一男老师的女朋友，偏偏那男老师还和权子住同一宿舍，偏偏分数差的不多：57分。权子觉得很对不起平常肝胆相照的室友，忍痛出血，请同室的哥们儿下馆子，席间把那女生的卷子拿出来：“兄弟，你要是能再找出我不该扣的3分，加上去，算我求你了。”室友是学英语的，物理一窍不通，心想这么点面子怎么也该给的，就含糊其辞：“哥们儿，这事你就看着办吧，咱俩谁跟谁啊？不过，今天这顿饭你得让我请。”

　　那个漂亮女生最后记上成绩单的大学物理分数就是57分，正好凑够了4门不及格，那小姑奶奶先留级，然后就是退学。权子的室友换了房间，倒是说不出权子的半个不字来，但是后来一提起权子，就四个字：油盐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