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燕
凤凰小城古旧的“河街”,分明就是沱江的一条岔流,烟雨蒙蒙之中,黑得泛光的石板路就是它永恒的河床,那河床上浅浅的水潺潺地流动着,等着你的脚踏出阵阵水花来。
也许,对于一种美丽的期待,这期待本身就有一些“旋”的幻觉,使你感觉到了一种
神往,于是,心如火油灯的光亮遽然地一耀。在那个早晨,还是决定推开窗,心灵之窗,去那个注视已久的地方,让湘西的梦幻,让这梦幻的丝线,穿过山川河流,引领着眼睛,奕奕地走进心中的期待,走进湘西的大地。
随九江作协赴湘西采风,当我们穿越海拔1900米的雪峰山,当我们领略这“苗疆”逶迤成几百里地清秀的山水,那感觉的鲜活和记忆的生动都是前所未有的。置身在“边疆”的深山中,人们的疑问自然而来:当年,沈从文是如何走出去的呢?
是呀,当年,年仅15的沈从文究竟是如何从这天远地隔,偏居一隅的古城走出去的呢?莫非像他40多年前在《窗》中描述的那样,“春天从窗外进来,人在屋子里坐不住,就从门里出去”了呢?
湘西的山,可真是永无止境呀。在山的山里盘旋,盘旋,一直盘旋。整整一天。一路“旋”着进山的感觉真是惊险。那山路的“弯”又急又陡,又惊又险。当我们的汽车正在穿越雪峰山之际,恰恰遭遇厚重的大雾。五米之内前不见来者,峻岭之中,一灯荧然。这一路,可谓是走得荆棘塞途,惊心动魄,艰难险阻倍尝。
回家之后,那山水的影子钻进了魂里一般,在心里,丝丝缕缕地倒映着。你看,管它山脊山坡如何波荡,那河流总是最最真挚地伴随着。山,是放开了情怀豪放地蜿蜒;水,是盛满了柔情细腻地相随。
一路上细雨霏霏,雨脚绵延,正是秋水时节。放眼而去,碧是水色,翠是山峦,山水之间,好一派清旷迷离的山水图景。山的基调以青绿为主,偶尔,间或着一片洁白的油茶花和黑色的屋瓦,还有绿绿黄黄的橘子。那山,空蒙清雅的质感,本质上得益于两点,一是山的身材有“鹤立山群”的窈窕和奇秀,二是由各种树木编织而成的服饰轻灵秀润,且款式百变。山的形体和自然界对于树木天意的裁剪美妙地衬托出这山难以言传的内秀。偶尔,溪涧还有一条条的瀑布曲折而落,有人应声:“看,一条白龙。”
酉水,好像一条长不可及透明的丝带,轻轻地紧紧地缠着山的衣襟,绿油油地沉静着。这翠河柔波使空明的视觉更加静穆,使人的意象更加绵渺。忽然,镜子一样的水面起了奇异的变化,靠山的那一边,浅浅的倒影似骆驼一样起伏着,神来之笔似的,顷刻间细碎地绽开了星斗一般的小花,那“花”却是有声的,像是《边城》里的翠翠站在河街的吊脚楼看着二老在河里捉着绿头长颈的大雄鸭“咯咯咯”地笑弯了腰;而水的另一边,则以圆的半径延伸着,一帘帘的,似幽梦细细的指尖在水面上柔媚地“弹”出来的花纹;河的正中间,窄窄的,水面寂静而光滑。那一刻的美,惊得我愕然地半张了嘴,连呼吸顿时也放轻了些。
那天清晨,依旧落着疏雨。当地人内行地说:“你们真是幸运,雨中凤凰,才能找到凤凰的感觉呢。”
原来,这凤凰小城的青石板居然是从明清时期一路踏过来。那青幽幽的光泽带着古朴,带着沉静,带着苍凉。冷啊,真冷。迎面的秋风瑟瑟地吹着。走在这冰凉坚硬的石板路上,人恍然有一种在时间的隧道中飘荡的迷离感。希望洞彻地看清什么?一个明朝末年小脚女人莫测的一生?一个摇摇晃晃从船板跳到岸上名叫顺顺的掌水码头人?风雨虹桥历史的云霭?还是吊脚楼上苗家妇人忧伤的吟唱?是,也不是。反正,冷冷的安静最易在心底激发出古怪的灵气。
站在沈从文曾经进进出出的故居前,静静地看着这床、这柜、这书橱、这年深日久的旧躺椅,还有那张镶着大理石面儿的大书桌。一会儿,那些悲欢离合的湘西水边人家就一个个从碧绿的沱江水面浮上来,又沉下去。仿佛顿然之间明白了,为什么沈先生讲述的湘西风情的故事中,那些男人和女人,都一个个“拙”得鲜亮,纯得透明,至诚得清晰。
读过《边城》不算什么,到过之后,才豁然地悟到“边城”这两个字用得有多么完美。可是,边城的感觉究竟是什么呢?种种东西既清晰又模糊。它是具象的,可又如梦幻一般地浮动着。凤凰小城骨子里的东西,我感觉是清秀的山水,边城的气息,古城的“古”色,单纯的安静,淳朴的民风,充满灵气的文化底蕴。其中,苗族文化的渗透和浸染,对这个小城的影响是深刻的,汉苗两种文化融会的结果,使得这个小城的故事更加地莫测。
明白了。我想我是有些明白了。只有在那样安静清秀的背景下成长起来的沈从文才写得出那样的人。是的,我是触摸到了凤凰小城的心跳之后才感悟到的。湘西人的情,无论是悲情或是欢情,无论是欢笑或是眼泪,都深切地糅进了这舒缓流淌的沱江的碧绿和柔美,都显然地散发着“边城”的气息。写书的人和书中的人,那一颗颗的心被这清雅绝尘的山山水水冲刷得格外透明,格外安静,也滤掉了许多沙尘。安静,一定会催生心灵的明慧。人,拥有了沉静的明慧,可能自自然然就有了无数的绮思美梦。或许,就是这“梦”,一把将沈先生托出了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