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初寒

　　白连春的《拯救父亲》，基本上是潮着眼睛读完整篇小说的。关于里面的那位父亲，那位从没有正面出场的父亲，我似乎想说许多，但最终放弃了，对于这样一位老人，所有赞美的言辞都是苍白的，我不想做这样的徒劳。我只是想到了自己的父亲，那个离我很近很遥远的父亲。

　　父亲一个人住在空空的老房子里，我曾经在那里度过很寂寞的童年。记忆里，父亲喜欢坐在幽暗的客厅里，一口一口喝酒，抽一枝一枝的烟。然后，他的脸上开始长出很深的皱纹来，被客厅的幽暗填满。父亲的性格是暴躁的，我们小心翼翼地在他的阴影下生活着。那时的父亲是冷漠的，他高高在上，是我们这个冰冷家庭的主宰，成功地扮演了一个扼杀欢乐的刽子手，他用一条河流把这个家隔成了两部分，他站在河的对面，漠然地注视着所有的欢乐沉浸河底，一切仿佛与他无关，他只是在自己的世界里品尝寂寞。母亲长久地压抑着，甚至有些神经质了，她望着父亲的眼神里，常常隐藏着惊惧与不安。她怕父亲。

　　父亲沉静在他自己的寂寞里，离我很辽远，离母亲很辽远，离全人类都很辽远。小孩子哪里懂得什么人生？只是父亲忽略了我在慢慢长大，从梦里惊醒的时候，恍惚会看到父亲温情的目光，带给我瞬间的幸福，然后一切冰冷如旧。

　　父亲的转变从一次病痛开始。还是读大一的时候，忽然间知道了父亲病危的消息，站在宽大的操场上，泪水就扑簌扑簌地掉了下来，止也止不住。看到父亲的时候，他已是昏迷不醒，我站在床前，看着他形容枯槁，心就狠狠地痛了起来。我向学校请了假，在父亲身边整整守护了一个月，父亲慢慢好转过来了，性格开始有了缓和，不再为一些小事大发雷霆，家里的气氛也好了许多。

　　脑溢血的后遗症使得父亲常常需要我们的照顾，看得出父亲对此感到很愤怒。他像一个任性的孩子，时常做一些让我们担心不已的事情，性情又开始浮躁起来。终于在一次争吵过后，母亲搬出了那个她曾经生活了十多年的家。毕业后，我和母亲住在了一起。父亲一个人住在老房子里，这时候他已经完全可以料理自己的生活了，他说他不需要任何人，他的冷漠再一次地刺伤了我。

　　父亲有时会特意来看我，问一些很琐碎的事情，然后离开。我们之间，却仍然有着难以排解的尴尬，无法靠近。父亲慢慢地老去了。偶尔，他也会用温和的目光看我，那时我就会有一种极度陌生的感觉，已经习惯了他的尖锐与冷漠，他的柔软却令我无法接受。他一直戴着自己的王冠———寂寞。一个寂寞的老人，他的冷傲不再令我退缩，却开始让我心酸了。我开始慢慢地相信，父亲的心外面有一层厚厚的壳，如果贸然地去打开，只怕父亲的心也就碎了，他是如此骄傲的一个人啊！

　　和父亲依然隔阂着，但那些遥远的往事开始被我淡忘了，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我的父亲，他现在只是一个沧桑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