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我是因为一个作家而喜欢上北京的，那么，很抱歉，这作家不是老舍刘恒王朔，而是高阳，一个僻处海隅的游子，一个沉溺酒国的圣贤。

　　当初读他的《红楼梦断》，就迷上了大酒缸，只觉那是高阳笔下最见境界的场所，里里外外是是非非不过沧海一声笑，世态人情才是永恒的韵脚。

　　鲁迅笔下的绍兴酒店，站着喝酒还是坐着喝酒，居然就能用来区分身份贵贱，自是势利得紧好笑得紧，活该现在被开发为旅游项目；而古龙笔下的深巷酒馆，倒是有落拓无羁的江湖气，可惜往往是暗伏杀机，害得人不能专心品酒，要么就是一灯如豆，诱人伏案大睡，那时节谁会有真正的谈兴？

　　可是，你来读读高阳！一看到芹少爷潇潇洒洒要出门，你就知道他是要去大酒缸，去找爱讲古的侍卫，去找半醉半醒的书办，他们厮混在一起，落魄的汉子可以聊得意兴遄飞忘忧忘归，佼佼不群的名士也会觉得酒菜有味，邻桌可亲。这就是市井，给熟朋友乐趣，也给陌生人温暖，害你风尘困顿，却也催你风云梦醒。谁进来拍桌子点菜，都为的是半酣后的高谈阔论。他们爱结交，喜寒暄，讲礼数，显性情，感叹人生遇合，赏鉴别家宿命。能写出这样氛围的作者，必是信世间面目无一可憎，每段命运都值得倾听。

　　高阳的小说，多有人嫌散漫，然而，细想想散漫又哪里是缺点，数此及彼，攀蔓扯藤有什么不好———如同展开《清明上河图》那样的长卷，最后是不是图穷匕首见都不重要了，你的乐趣在于，这长卷可以展这么长啊。

　　其实，他写李娃、王昭君，都还有拘谨的馆阁气，是工笔好花鸟，却不是泼墨乱云烟。也许因为那样久远虚无的背景，也没有大酒缸在那里稳稳地埋着，所以太难勾勒出日常生活的情态和韵致吧。

　　他的长篇系列中，胡雪岩名头最响，红楼梦断描摹最佳，但最值得推荐的是《慈禧全传》。读到最后一卷的张之洞之死，我是掉了点眼泪的，因为残局未醒新贵梦，因为末世独煎老臣心。然后是北洋系列——《金色昙花》《八大胡同》《玉垒浮云》，世相看得更透，败相点得更明，因为，政客们的吃相也越来越难看了。所谓更难消几番风雨，最可惜一片江山！

　　单本故事中，《清官册》写太平乱世里的耿介诤臣，因境界而动人，《草莽英雄》《徐老虎与白寡妇》《杨乃武与小白菜》都写的是公案中的布衣之怒，因气概而动人，最令人感慨的却还是《大将曹彬》中对圣君贤相爱民将帅的无尽渴望。

　　想着这位老者的半世飘零，才真是体味到家国之悲乱离之痛，可以让一个作家多么耽于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