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影武士
历史小说,本是中国人的强项。《三国》讲汉末故事,神采飞扬,作者却是明初罗贯中,《水浒》是元末人写北宋故事,《西游》是明人写唐人故事,《封神》则是明人写西周故事,一个个都写出了绝顶真性情,智多星是智多星,活宝是活宝。
然而过了五四这一站,历史小说家使命感强了许多,行文讲究影射,指桑为了骂槐,结果呢,天下的桑槐本不一样,谁都迷恋于指骂的过程,倒落下了千篇一律的泼妇嘴脸。所以郭沫若写司马迁,廖沫沙写信陵君,郑振铎写阮大铖,都不过是小称许加小刻薄。
鲁迅写《故事新编》才是狠功夫,八粒米上生生雕刻出了二十四史,不轻施一字,不轻纵一人,更难得是宜古宜今,他的后羿墨翟庄周眉间尺,都可以改成电影,叫他的香港本家周星驰来扮演———夜深沉如往事,生死间多少遗憾多少玄机。
短篇小说毕竟易学难工,真影响读者还是后来的《李自成》。姚雪垠毕竟是乱世里看着破碎河山长起来的,写明末烽烟,还是写出了真孤愤真沉痛,卢象升之死,崇祯之忧,就算搬到连环画小人书上,也还能让小时候的我替他们郁闷几分。
可是写曾国藩的唐浩明和写康雍乾的二月河呢?出版家力捧,读者仰望,大家以为遇了真佛。其实,唐浩明弱在诚恳而迂腐,写老帅心事用浓墨重彩还不妨事,可是写康福康禄兄弟两个一投天国一投清军,结局便是一个重于泰山一个轻于鸿毛,笔法太憨稚了。相信唐浩明占有的史料未必是少,然而不善拈用,所以让人读出贫瘠了。后来的《杨度》,拿着真正的风云人物,写的却是动辄激愤的外省青年,比高阳的《金色昙花》乃至《玉垒浮云》《八大胡同》都单薄太多。
至于二月河,受评书评话旧小说影响颇深,却不能体味人家的细节韵味,学来的不过是“臣罪当诛兮天皇圣明”的浅陋心态,文字不成风格,布局常见漏洞,能以意气用事,而不能以情怀成篇,虽然言谈之间常以《红楼梦》自诩,其实不过槐底将相,百步王侯而已。改编为电视剧后,不知耗费编剧几升心血,才算差强人意。
能让历史小说真的发扬光大,能写得沧桑世故而又情怀温厚,台湾的高阳,香港的廖心一(《正德皇帝全传》的作者),两人而已。而内地,我是想提一本《咸阳宫》,作者林鹏,山西省书法家协会的老先生。那是伟大的书,布衣之怒,圣贤之心,明写吕不韦,暗写中国历史童年时代的另一种发展可能,写士也许可以活下来,暴政也许可以不绵延。
满清末世有人留下这样的诗句:“凄凉读尽支那史,几个男儿非马牛!”(这是国人自己的诗,所以支那二字不存贬义,只是那时节的一种惯称,特此注明。)其实,真有几本好的历史小说流传下去,让后人知道我们是知白行黑,知雄守雌,也算是给大家留了点面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