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影武士张恨水这个名字,据说有两种解释,一是“恨水不成冰”,一是“人生长恨水常东”,说来说去,都算是个人情感对客观规律的一丝抵触和怨艾吧。这也是那个时代的特色之一,他的同道———包天笑、周瘦鹃们,还不是都将自家名字设计得夹嗔带怨地招摇过市。可论到结局,旁人终是湮没居多,尘封居多,哪有张恨水这样幸运。究其原因,别的写家只是痴男落泪,怨女悬梁,一头扎到看官怀里,哭个痛快。谁能真的冷眼观世界呢?
《啼笑因缘》,《金粉世家》,人家张恨水涂抹来涂抹去的,虽然也是一团团的锦绣红尘,一脉脉市井烟波,但是他能让我们看到主人公悲离欢聚之外,这个世道的漠然无睹,虽然写的是无人不痴,有情皆孽,可是,他肯在笔下承认,离散也是种像样的结局,沧桑也是种迟到的福音。因为这种小超然真悲悯,他写的情浓意切,就真的是情浓意切,有末路的离散衬着,眼前男女排演着再幼稚的悲欢,都能让人心动。
《水浒新传》是张恨水作品中的异数,别具气概———写在抗战年间,神游靖康时节,写在陪都重庆,红在孤岛上海。孤岛里为金燕西冷清秋掉过眼泪的男女,经历了山河之变沦陷之痛,更能懂一点张先生的此时深意了———那被鲁智深一拳一脚收服的大相国寺菜园泼皮,在金兵营帐中,追随梁山好汉白胜自刎,最后喝的一句是:“尔等休小看了大相国寺的泼皮!”
那在御街上扮乞儿扮得兴高采烈的道君皇帝,被掳去北方苦寒之地,只来得及跟时迁孙二娘说一句:“当年不好好治国家,富贵得不耐烦,要做乞儿,如今乞儿亦做不成了!”
写到最后,多少将士死在东京守卫战中,多少人又死于张邦昌的毒酒,张恨水如当年施耐庵一般,数的是个伤亡零落的数目,而读者读到那里,眼前已是周天星辰缓缓滑落的天劫景象了。最后,阮小二这样的幸存者,在黄天荡帮韩世忠围了金兵几十日,看着敌酋乞怜求路,大笑而死(张先生这里学的是牛皋故事),朝廷也就在那里立了梁山泊殉国群雄的昭忠祠,公孙胜一人打理而终老。
“他每日站立江岸,看到青蓼长洲,江天白水,想起梁山泊里当年之事,便觉恍如一梦。但这是他道家看法,其实后来黄河改道北行,梁山泊断了水源,慢慢干枯,变成一片苇地,又慢慢变成一片平原,做了农民庄稼之地,已没一点遗迹。”这就是张恨水先生要的那一点沧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