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小勉
托房改末班车的福，我在上个世纪还剩3天的时候美美地过了一把乔迁之瘾。新居在珠江新城最东边，大体是个新区，周围没有高楼，站在阳台上，视野很开阔，我和家人就在这里拍下了20世纪最后的落日。照片上一个个龇牙咧嘴嘻笑，一点看不出世纪末的模样。
楼下是一片空地，故事就发生在这片空地上。
空地约莫有半个足球场大小，对面是间民办小学，紧挨着一个城中村。这城中村里的小楼照例盖得密密麻麻，相互之间挤得透气的缝隙都找不到，那可真叫做寸土必争，学校围墙就贴着村里的屋基，楼上扔块香蕉皮能砸在操场上。在这拥挤之中，这片空地却安安稳稳地空闲着、荒芜着。在这座到处都在大兴土木的城市里，空地不罕见，但像这样任其自生自灭的荒地却没见过。据说这里是条规划路，不过，东头顶着工厂围墙，西边矗着一排废弃了的临建小屋，一点修路的动静都没有，这片空地于是侥幸地得到了自由自在回归自然的短暂机会。
首先是生命力极其旺盛的荒草蓬蓬勃勃生长起来。我刚搬来时是冬季，还能看见枯黄的荒叶下袒露的泥土。转过春天，几场春雨浇下来，荒草迅速地覆盖了整片空地，密集的叶片粗壮油亮，在微风中漾起绿色的涟漪。间中有一株野芭蕉，摆动着绿色长袖婆娑起舞。几棵苦楝树苗顽强地钻出草丛，在草浪上摇头摆脑，身上还牵挂着缕缕藤萝。更多的绿萝攀缘在围墙上，为斑驳的砖石穿衣戴帽，披上绿纱。工厂角落里默默伫立着一棵年老的大树，慷慨地为空地奉献了一角绿荫。有绿色就有生命。虫子来了，小鸟来了，空地渐渐热闹起来。白天，麻雀、相思、喜鹊、燕子叽叽喳喳飞来飞去，知了们不知身体在哪里一声高一声低地嘈噪，挑逗着在草丛里悄悄穿行的蜥蜴。晚上，小虫唧唧，蛤蟆咕咕，交织成没腔没调的小夜曲。晒了一天的荒草散发出幽幽的青草味，随着晚风飘出很远。不知哪一天，踱来一只母猫，依托锈蚀的铁皮桶安了个家，生下四只小猫。天气晴朗的黄昏，大猫带小猫出来散步。小猫们轮番爬上铁皮桶屋顶又滚下来，兴高采烈地撕扯打闹。母猫懒洋洋地躺在旁边享受夕阳，很满意自己找到这个安乐窝。
可惜，好景不长，人来了。
民办小学要扩大，趁着暑期，加盖了一座教学楼，然后把被挤占了的操场向空地推进了一截，重修围墙，开了个大门，用推土机在荒草丛中推出一条泥路，斜斜穿过空地，从西边那排小屋边上通出外面马路。小猫还没来得及长大，安乐窝就被割裂成两瓣，母猫只好带着小猫仓皇出逃，不知所终。常言说，天下事不如意者常八九，人意尚且如此，何况“猫意”。开学之后，每天早晚，接送学生的大巴摇摇晃晃穿过起伏的绿浪，从大门进入操场。之后，空车原路返回，大门再次紧闭。学校本来就另有出入，行人是不走这个大门的。因而，这片空地虽然开了条泥路，还是罕见人迹，被割裂开的绿意还能苟延残喘，小虫小鸟什么的还有栖息空间。秋天里下了几场秋雨，遇上了小阳春，荒草们又是兴高采烈起劲地生长着、伸展着，蚕食着泥路，全然忘记了推土机撕裂它们时的威力。
于是，推土机又来了。这回似乎是什么卫生运动，觉得这儿杂草丛生不堪入目必须认真整治。推土机安营扎寨，吭哧吭哧日夜轰鸣，横扫千军斩尽杀绝，几天工夫，所有绿色一概抹去。接着是载重车运来一车车黄沙，铺得平平展展，俨然运动场模样，黄澄澄一片干净。校巴驶过，扬起一溜烟尘，气派多了。
可是，仍然是好景不长。垃圾来了。
刚刚入冬，就在闲逛的孩童发现这个三不管地带，开始带着足球、飞镖、鞭炮前来嬉戏的同时，偷倒余泥的垃圾车也盯上了这片方便之地。从此，这里晚上不再有虫鸣蛙叫，取而代之的是哐啷哗啦倾倒余泥的嘈杂，常常是通宵达旦。白天，垃圾车一溜儿挨着垃圾堆东歪西倒，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入夜，重新精神抖擞忙个不停。如此勤快，自然成效显著。没有多少日子，碎砖烂瓦、水泥渣、木料屑，夹杂着形形色色的城市垃圾就噩梦般从墙角向中央泛滥。
第二年的春天来了，雨水比上一年充足，却再也浇不出绿意。这里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瓦砾、垃圾山，甚至有一架废弃的汽车残骸。硕大的坑渠老鼠在阳光下从容溜达，拾荒者的身影有如上下班准时出现。偶尔有几只麻雀匆匆来去，唧唧喳喳叫上几声，似乎在哀叹逝去的好时光。这年春天闹“非典”，那城中村也发生了“非典”病例。然而，余泥垃圾照样毫不在乎大模大样继续倾倒。黄沙早已没了踪影，通道重新成为坑坑洼洼的泥路，接送学生的大巴依然每天早晚摇摇晃晃穿行而过，当然路两边不再是摇曳的绿草，而是垃圾堆和垃圾车，只有边缘墙角下还有几丛荒草苟延残喘。那棵默默伫立的老树依然奉献着绿荫，并不在意享受荫凉的是什么。它的年岁已经足够令它不再对人们进攻和改变环境的种种做法感到惊奇。
感到惊奇的也许只有我。在这座喧嚣的大城市里的这么个小小的不起眼的空地，仅仅因为人的善意干预，弹指瞬间，就从动植物的安乐窝变成了城市垃圾的欢乐场。这简直不像是真实的，更像是一段电影蒙太奇，或者一则寓言，一个述说人与环境此长彼消、相生相克的现代寓言。
然而，这一切却是真真切切发生在眼皮子底下，我只是把它记录下来。
但愿，写出来的不是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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