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纪实
杨绛 著
他们教我们把肉用水煮开,然后把水倒掉,再加生姜、酱油等佐料。生姜、酱油都是中国特产,在牛津是奇货,而且酱油不鲜,又咸又苦。
我们的厨房用具确是“很不够的”,买了肉,只好用大剪子剪成一方一方,然后照他们教的办法烧。两人站在电灶旁,使劲儿煮———也就是开足电力,汤煮干了就加水。
我记不起那锅顽固的犟肉是怎么消缴的了。事后我忽然想起我妈妈做橙皮果酱是用“文火”熬的。对呀,凭我们粗浅的科学知识,也能知道“文火”的名字虽文,力量却比强火大。
下一次我们买了一瓶雪利酒(sherry),当黄酒用,用文火炖肉,汤也不再倒掉,只撇去沫子。红烧肉居然做得不错,锺书吃得好快活唷。
我们搬家是冒险,自理伙食也是冒险,吃上红烧肉就是冒险成功。从此一法通,万法通,鸡肉、猪肉、羊肉,用“文火”炖,不用红烧,白煮的一样好吃。
我把嫩羊肉剪成一股一股细丝,两人站在电灶旁边涮着吃,然后把蔬菜放在汤里煮来吃。我又想起我曾看见过厨房里怎样炒菜,也学着炒。蔬菜炒的比煮的好吃。
一次店里送来了扁豆,我们不识货,一面剥,一面嫌壳太厚、豆太小。我忽然省悟,这是专吃壳儿的,是扁豆,我们焖了吃,很成功。店里还有带骨的咸肉,可以和鲜肉同煮,咸肉有火腿味。熟食有洋火腿,不如我国的火腿鲜。
猪头肉,我向来认为“不上台盘”
的;店里的猪头肉(Bathchap)是制好的熟食,骨头已去净,压成一寸厚的一个圆饼子,嘴、鼻、耳部都好吃,后颈部稍嫌肥些。
还有活虾。我很内行地说:“得剪掉须须和脚。”我刚剪得一刀,活虾在我手里抽搐,我急得扔下剪子,扔下虾,逃出厨房,又走回来。
锺书问我怎么了。我说:“虾,我一剪,痛得抽抽了,以后咱们不吃了吧!”锺书跟我讲道理,说虾不会像我这样痛,他还是要吃的,以后可由他来剪。
我们不断地发明,不断地实验,我们由原始人的烹调渐渐开化,走入文明阶段。
我们玩着学做饭,很开心。锺书吃得饱了,也很开心。他用浓墨给我开花脸,就是在这段时期,也是他开心的表现。
我把做午饭作为我的专职,锺书只当助手。我有时想,假如我们不用吃饭,就更轻松快活了。可是锺书不同意。他说,他是要吃的。神仙煮白石,吃了久远不饿,多没趣呀,他不羡慕。
但他做诗却说“忧卿烟火熏颜色,欲觅仙人辟谷方”。电灶并不冒烟,他也不想辟谷。他在另一首诗里说:“鹅求四足鳖双裙”,我们却是从未吃过鹅和鳖。锺书笑我死心眼儿,做诗只是做诗而已。
锺书几次对我说,我教你做诗。我总认真说:“我不是诗人的料。”我做学生时期,课卷上作诗总得好评,但那是真正的“押韵而已”。
我爱读诗,中文诗、西文诗都喜欢,也喜欢和他一起谈诗论诗。我们也常常一同背诗。我们发现,我们如果同把某一字忘了,左凑右凑凑不上,那个字准是全诗最欠妥帖的字;妥帖的字有黏性,忘不了。
那段时候我们很快活,好像自己打出了一个天地。
我们搬入新居之后,我记得一个大雪天,从前的房东老金踏雪赶来,惶惶然报告大事:“国王去世了。”英王乔治五世去世是1936年早春的事。我们没想到英国老百姓对皇室这么忠心爱戴,老金真的如丧考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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