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育群

　　摩泽尔河上一条游轮，相比小小河床，它的体积显得太大了。游轮正在艰难地调头。河中有一片小洲，调头的地方是河流最宽处，但还是显得太狭窄了。岸边是疯长的草，一直长到水里，与岸上的树泻染着强悍的绿。天蓝得倾斜下来，需要大地承接。只有游轮是雪白的，白得极不真实。

　　这像一幅孩子的画，他还不熟悉这个世界的法则，涂涂画画时，弄得比例失调、色彩失真：树用了太重的绿，河的颜色分不清是蓝还是绿，浓得如同染料，房子的红色则弄得很脏；他分不清房子是属于历史的，草木是属于这个季节的，分不清城市的房子没有这么疏朗，而东一栋西一栋掩在树阴下的房子是属于乡镇的；没有人，车也很少，因为孩子画到这里就睡着了。

　　我受了小孩的迷惑，也受了朋友的迷惑。我看到游轮像一个玩具在移动而显露惊奇时，朋友停车，我以为她停车只是满足我的好奇；而周围的一切又使我到了一座城市还误以为是路上的一个什么小镇。

　　直到下了车，走进积木的房子搭成的小小街道，我才知道这是特里尔（Ｔｒｉｅｒ），特里尔有马克思的故居。

　　也许是因为特里尔人不想让我留下寂寞小城的印象，一进城就来了一个疯狂而热烈的聚会。一路上都没遇到过这样热情的场面，仿佛刻板的德国人，也不只是端着一副黑格尔式的哲学面孔。我想，我是遇上了啤酒节？

　　步行商业街，街尽头一座黑房子，像火灾过后留下的废墟，没有人告诉我它是罗马帝国时的黑石建筑，有近2000年了；也没有人告诉我，特里尔曾是罗马帝国时期欧洲北方最重要的城市和战略要地，号称第二罗马。公元2—4世纪这里大兴土木，修建了许多古罗马风格的建筑——露天剧场、公共浴场、马戏院、皇宫和教堂等，这些建筑还留下了遗址。我的朋友不知道这些，尽管她来过，她仍然不知道。她知道的只是这里出了个马克思。我现在知道是因为我回国了，我查阅了它的历史。但我却不能再看到它了，那座黑石建筑，我当时甚至都没怎么仔细打量它一下。我被这么多人围在这栋被火烧过的房子前狂饮啤酒吸引了。德国人既然酿出了世上最优质的啤酒，就没有不喝它的道理。黑石建筑只在我脑子里打了一转：我猜它可能是毁于一件什么特别值得纪念的事件，于是，特里尔人把它原样保留下来。我还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高兴，为什么都聚在一起喝酒。数千人头，也是黑压压的。黑石建筑下还搭了个临时舞台，麦克风和大音箱还架着，我也不清楚是一个狂欢节才刚刚开始还是接近尾声了。三个女孩子朝我同时举杯、扮鬼脸，大呼小叫，她们圆脸，都很肥胖，尤其是臀部，这是凯尔特人的特征吗？凯尔特人曾是这片土地上最原始的土著。一个刚到的男人与她们拥抱，又过来与我拥抱，发现有点不同，动作僵在半空，我主动伸出手握了握他的手，他的快乐像急流打了一个漩涡，又继续欢快地前行。一对情侣脸白得像涂了白粉，又被兴奋涨得丹红，他们来拥抱我，兴奋得侃侃而谈。好久才发现我只有一种表情：微笑，他们比我还显得遗憾。一辆双层大巴开来，车顶是全敞开的，站在上面的人高声叫着唱着舞蹈着，手中是开启的啤酒瓶，车下的人也跟着又跳又唱，好像害怕欢乐溜走了。车厢有一条啤酒广告，我觉得这可能是啤酒促销活动，那就太扫兴了。从渐渐稀落的欢呼声、满地的杯子和纸张，以及三三两两不情愿离去的人群，我知道这是欢乐的尾巴了。接下来，又是长长的寂寞，小城马上就要恢复它的本来面貌了。

　　这种寂寞在晚上沉积得最深——

　　摩泽尔河下游汇入莱茵河。顺着它的水流方向，在河边草丛中踩出的一条小路上散步，只闻轻微的流水声，河上没有一条船。夕阳在浪波上洗濯着寂寞。河上一座罗马桥，建于公元45年，在夕阳里凝结着更大的寂寞，那是历史的寂寞。当年罗马工匠的精巧构思和艺术造诣呈现出这种如烟的寂寥。

　　河边一座吊房，形状像蒙古包，上面伸出一条铁臂，房内有一个巨大的转盘，它竟是用来吊装船上的货物的。从房子的荒芜，从河边上疯长的水草看，它在寂寞的岁月里凝结了一种十分深厚的东西，你靠近它时，觉得自己进入了中世纪。有一种气场，把包裹你的现实感剥离了。现在与过去原来是可以这样融合的，你分不清时间的方向与刻度，也就分不清历史与现实了。

　　从桥头进入一条弧形的街，夕阳早已落山，昏黄的光映在街面上，像一幅静止的画面：街上没有一个人影。我们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好久才出现一阵喧哗，是一家酒吧里的年轻人在起哄。遇到三个青年，他们走得很快，像去赴约会。然后就看到了马克思的故居。白天来过，怕认错，走近大门去辨认：布吕肯街10号。突然就想到某一个黄昏，马克思从河边散步回家，走过长长的布吕肯街，不也是同样的情景？看过100多年前的照片，这条街几乎就没有多大的变化。

　　我们住的旅馆离故居只有几十米，相隔一个十字路口。过路口时，四个方向的路，只有一个人在走。

　　第二天再进故居。到了开放时间还不见开门，从窗缝看到里面有人，就去敲门。门开了，房里只有一个中年妇女。买了票往楼上走，两侧建有回廊，与前后两栋楼围出一个小院，楼房三层，回廊内摆满了艳丽的鲜花。到第二栋楼又发现房后还有一个大的花园。强烈的阳光把院落照成一个黑白分明的世界，把后花园的草地和树木照得苍翠一片。如此宁静舒适的院落，又有了燕妮的爱情，马克思却仍不能在此长居。他四处奔走，从这座边境小城去近处的卢森堡，去比利时的布鲁塞尔，甚至在布鲁塞尔市中心广场边的白天鹅旅馆起草他的伟大著作《共产党宣言》。

　　特里尔的寂寞也笼罩了这栋小楼，上上下下，我踏响梯级，只有空落落的声音四处试探，在一间间空房里回荡。参观者只有我与朋友两个。墙上照片展示着那个时期“在欧洲上空徘徊的资本主义幽灵”。看到照片上那些受到资本家剥削而衣衫褛褴的工人，我想起了特里尔圣彼得大教堂边那三个熟睡的乞丐，他们蓬头垢面、衣裳破烂。站在穷人立场而产生的马克思的伟大思想和理论，让世界曾经风起云涌，革命的浪潮席卷全球。但一个多世纪过去了，穷人依然在马克思故居的周围出现。发端于这里的共产主义的理想依然那么遥不可及。

　　门口一本厚厚的留言簿，上面写的几乎全是中文。我在签写留言时，想到了那个大胡子画像，他挂在中国人一家家墙壁上，也挂在我童年的记忆里。门前一辆游览电车停了下来，上面坐满了中老年的欧洲游客，他们坐在车上听导游说了一二分钟，就随电车往前走了。

　　特里尔是冷清的，曾经的辉煌已隐匿于遥远的历史中。它像乡村一样静谧。它的周围，从杭斯路克（Ｈｕｎｓｒｕｃｋ）、艾菲尔（Ｅｉｆｅｌ）山林，到摩泽尔河（Ｍｏｓｅｌｌｅ）、萨尔河（Ｓａａｒ）、鲁威心河（Ｒｕｗｅｒ）和沙吾尔河（Ｓａｕｅｒ）山谷中的葡萄园，都是起伏不已的绿色丘陵，遍野的碧绿虽然美丽，却也散发着漫漫的寂寥。特里尔无法抵挡这种大自然的气息，就像摩泽尔河无法抵挡水草的侵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