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修
世上除了极少数人,我想绝大多数是热爱树木和绿荫的。虽然有人说荒凉也是一种美,并跑到大西北的戈壁滩上、废墟堆里去感悟历史;也有人因出卖荒凉而赚了大钱。但对于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来说,所追求的绝对不应该是死寂和荒凉,而应是一个风调雨顺的绿色家园。
我曾四走丝路,看到了许多死亡的历史,死亡的自然,死亡的河流、村庄和城市。站在一大片一大片废墟面前,我想,你会沉思、难过,流下悲哀的泪水。要是在大漠上远远看见一棵树,如同看到希望,你的心跳会加快,精神会振奋。因为绿色代表着生命,只要树木能够生存,人的生命就能生存。几年前,我到了新疆罗布泊以南阿尔金山以北的若羌县。1200年前,那里确有一条流入里木河的“子母河”,唐三藏也有着在那里驻足的记录。自从由阿尔金山流下的雪水断流后,绿色随之消失,继而泯灭了人类的足迹。进入我眼帘的只有一川碎石与沙砾。
加格达奇,属蒙语。令人奇怪的是,它本为黑龙江省大兴安岭地区的首府,但却处在内蒙古的地盘上,原因是黑龙江要开发(实为采伐)大兴安岭,自己没有合适的地方建市,便出钱向内蒙租了这块地皮,但地产权仍属内蒙。
那日,天未亮火车就把我拉进了有着十几万人口的新城市加格达奇。宽阔的街道两边,明亮的路灯温暖着林区黎明前的黑夜,影影绰绰的高楼里也有偶而眨着眼睛的亮光。清新的空气不仅洗涤了我的两扇肺叶,而且还驱散了一夜火车的睡意。
我发现,这座城市很孤立,是绿色当中一个甚不协调的褐灰色的斑块。但它又有着一个崭新的面目,看上去什么都是新的,新的楼房,新的街道及那些新的招牌,它给予人一种冒昧和突然的感觉。因为,它表现着一座城市的单纯、幼稚与浅薄。如果再注意一下这条铁道线上的那些站名,如红彦、朝阳村、新天、林海、劲涛、朝辉和育英等等,这些使人又好笑又好奇的名字,会令你想起大兴安岭。
出租车司机与这座城市同时出现在这片森林里,司机是加格达奇和大兴安岭的见证人。
这片中国版图上最大的森林,是上帝留给我们的荫福。自人类来到这个星球上,就没有谁去动过它,在那个雨量丰富的纬度上,它享受着湿润和宁静,做着绿色的美梦。是我们这代人,彻底打碎了它对未来的憧憬。司机载我上北山参观了由四根竖起的铁轨构成的一个巨大雕塑,并给我讲了那上面的碑文,这是铁道兵进入大兴安岭30年的纪念物。在冰天雪地里,有人因饥饿而死,有人因冰冻而亡。当然有人成了英雄,其余大多数仍然还是默默无闻。因为要把火车修进没有人烟的原始森林,开创一页新的历史,牺牲是很难避免的。
自从火车开进了大兴安岭,那拉长的鸣声就改变了这座原始森林的命运。也许,那远古的密林里不需要现代文明,随着现代文明进入的,是人类拼命的抢劫,永无休止的渴求,是越来越膨胀的欲望。在那一缕缕美丽多姿的炊烟下,伐木者有滋有味地生活着,他们利用这“无穷无尽”的木材资源,修起了铁路,盖起了家园,建设了城市。但开发者并不知道,这原始森林亦如石油、煤炭等,失去的就永远失去了。这种没完没了的砍伐,比1987年的那场东北大火还严重和残酷。
虽然这位司机吃的、住的和手中开的这辆车都是用周围的木材换来的,但他心中充满的却是愤慨。一座城市,没有什么其它生财之道,一切的一切都要靠木材,在过去的30多年中,从城市的近郊开始砍伐,如今,方圆四五百里已经被砍完了,而且,由于十几万城市居民要吃饭、要生活,还必须继续向四面出击,到更远的老林子去采伐。再过30年,大兴安岭应改名为新大兴安岭,因为原来的大兴安岭早已不存在了。
站在城市南郊甘河的岸边,听那清脆悦耳的流水声,看远处高低起伏的绿色山峦,清晨的太阳在翠绿的山顶上挥洒着金光,山谷又有炊烟袅袅升腾。一幅绝妙的东北风光!可惜,这只不过是一层薄薄的新衣。
对于一个酷爱自然的人来说,大兴安岭是我心中永远驱不去的痛!我要为被无辜毁灭的原始森林招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