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卡丹
村庄傍水临山,水是文水溪,略浑的溪水绕村划一道长弧;山是笔架山,并起的三峰朝天隆一座笔架。有风水先生过此,抚髯叹曰:水启文思,山托彩笔,此地文风鼎盛、文风鼎盛哪!
村庄未生的时候,山水无名。山头,有岩羊奋蹄、野鹿飘忽、山豹腾挪;水边,有黄獐饮泉、红鲤跃溪、白鹭击水。那一天村庄开始了阵痛,一个家在一根扁担上晃晃悠悠,开基祖七郎沉沉的脚步声声逼近,七郎在喘,村庄在喘,当扁担“嘎嘣”一声断裂在河滩,天意怜客子,七郎沾满泥水的屁股下,闽粤赣边这个客家村落,开始拱出稚嫩的头颅。
初生的村庄好瘦,就那么两架茅棚、一盏青灯;初生的村庄好穷,就那么三亩薄田、五畦瘠地;初生的村庄没有文化,村唤七窝,水唤浑水溪,山唤三尖石;迎着众多鄙夷的目光,村庄有点羞惭,更有发奋:养子不读不如猪!
从此有了耕读的历史:耕读耕读,长耕次读,耕为本、读为用,耕为果腹、读为驱穷,耕读的祖训延续了一代又一代,十年、百年、千年……耕,耕出了方圆百里响当当一大村落;读,读不出几家仕宦,却读出代代相沿千万卖书郎,播万里书香,取万家纹银,水成文水,山成笔架,道成要津,村落,耸几多高门大院、翘檐长墙?
村庄在地上,在众多殷切艳羡的目光中。
书香敌不过兵,百年风云,抹暗了画栋雕梁。村庄窈然沉寂,村道上,再不见往返运书的车马,暗绿的苔藓爬上了车辙,文水重又成了浑水,映三几荷锄农夫、拽犁老牛,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村庄被久久遗忘了,不经意间便是百年。新世纪的第一个春天,高耸的笔架山引来了田野考察者的足迹。村庄如一片新大陆,那么神秘,那么辉煌,那么原汁原味、古色古香,在考察者的镜头下流光溢彩。
一拨拨专家学者来了,一拨拨旅游团队来了,开发,开发!村前村后的牌坊、村头村尾的庙宇、跨街串巷的祠堂、鳞次栉比的民居、门楣上的楹联、窗格中的雕花……多少溢美之辞挂在唾沫缤纷的嘴角,“民间的故宫”、“中国的书乡”,每一块砖,似乎都藏着迷人的故事,每一片瓦,似乎都闪着神奇的光芒,更有那沉寂百年、千年的人物,这一个“八考八不中,一书震南国”,那一个“七仆七挖窖,富贵窖中来”,一一传奇般地复苏。
那一日我来到了村庄,那一日天好蓝山好青我却总觉得有些虚幻。那面斑驳的土墙,或许就是我出生的老屋;那雕花窗棂的木格间,传来的可是摇篮边母亲“月光光”的吟唱?那大院拼接着鹿鹤同春图案的卵石地板,可还留有我童年的足迹?那两厢清可鉴人的古井,可还收藏我原初的读书声?村庄伴着书香恍惚间如此亲近,我见证过它的繁华,我目睹过它的孤寂,我的心头,疼痛着它的百年创伤,沉重着它的千年沉重……
恍惚间村庄又是如此隔膜,一切都是原样,翘檐、青瓦、长墙、深巷……少了新奇,多了斑驳;一切又都不是原样,青石款款飘来的,不再是卖书郎的身影、作田佬的吆喝,那一支支旅游团队织就的红云绿雾,漫过深巷,漫进老屋,烘托得村庄云雾升腾、飘飘渺渺。
游人能感觉到么?他们在赞叹:一砖一瓦、一木一石、一梁一柱,总牵起千年繁华的梦想。村庄在飞,在人们的赞叹中飞翔,就连那曾经滴血的伤口,此刻,也幻化成五彩的翅膀。
我站在村口,村庄在云雾中升腾,渐渐高过了我的头顶,村庄在我的上空飞翔,它会变幻出怎样光怪陆离的色彩呢?在我,只想静静地、静静地,从老屋飘渺的花格窗中,从母亲飘渺的“月光光”的吟唱中,嗅一嗅那若有若无的、若隐若现的、若即若离的——书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