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纪实
杨绛 著
到清华后,她打算在清华附中上学,可是学校一定要她从一年级读起。我看到初中学生开会多,午后总开会。阿瑗好不容易刚养好病,午后的休息还很重要,我因此就让她休学
,功课由我自己教。
阿瑗就帮爸爸做些零星事,如登记学生分数之类。她常会发现些爸爸没看到的细事。例如某某男女学生是朋友,因为两人的课卷都用与众不同的紫墨水。那两人果然是一对朋友,后来结婚了。她很认真地做爸爸的助手。
锺书到清华工作一年后,调任翻译毛选委员会的工作,住在城里,周末回校,仍兼管研究生。翻译毛选委员会的领导是徐永同志,介绍锺书做这份工作的是清华同学乔冠华同志。
事定之日,晚饭后,有一位旧友特雇黄包车从城里赶来祝贺。客去后,锺书惶恐地对我说:“他以为我要做‘南书房行走’了。这件事不是好做的,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无功无过”,他自以为做到了。饶是如此,也没有逃过背后扎来的一刀子。若不是“文化大革命”中,档案里的材料上了大字报,他还不知自己何罪。有关这件莫须有的公案,我在《丙午丁未纪事》及《干校六记》里都提到了。
我们爱玩福尔摩斯。两人一起侦探,探出并证实诬陷者是某某人。锺书与世无争,还不免遭人忌恨,我很忧虑。锺书安慰我说:“不要愁,他也未必能随心。”锺书的话没错。这句话,为我增添了几分智慧。
其实,“忌”他很没有必要。锺书在工作中总很驯良地听从领导;同事间他能合作,不冒尖,不争先,肯帮忙,也很有用。他在徐永同志领导下工作多年,从信赖的部下成为要好的朋友。他在何其芳、余冠英同志领导下选注唐诗,共事的年轻同志都还健在呢,他们准会同意我的话。
锺书只求做好了本职工作,能偷功夫读他的书。他工作效率高,能偷下很多时间,这是他最珍惜的。我觉得忌恨者倒是无意中帮了他的大忙,免得他荣任什么体面差事,而让他默默“耕耘自己的园地”。
锺书住进城去,不嘱咐我照管阿瑗,却嘱咐阿瑗好好照管妈妈,阿瑗很负责地答应了。
我们的老李妈年老多病,一次她生病回家了。那天下大雪。傍晚阿瑗对我说:“妈妈,该撮煤了。煤球里的猫屎我都抠干净了。”她知道我决不会让她撮煤。所以她背着我一人在雪地里先把白雪覆盖下的猫屎抠除干净,她知道妈妈怕触摸猫屎。可是她的嫩指头不该着冷,锺书还是应该嘱咐我照看阿瑗啊。
有一晚她有几分低烧,我逼她早睡,她不敢违拗。可是她说:“妈妈,你还要到温德家去听音乐呢。”温德先生常请学生听音乐,他总为我留着最好的座位,挑选出我喜爱的唱片,阿瑗照例陪我同去。
我说:“我自己会去。”
她迟疑了一下说:“妈妈,你不害怕吗?”她知道我害怕,却不说破。
我摆出大人架子说:“不怕,我一个人会去。”
她乖乖地上床躺下了。可是她没睡。
我一人出门,走到接连一片荒地的小桥附近,害怕得怎么也不敢过去。我退回又向前,两次、三次,前面可怕得过不去,我只好退回家。阿瑗还醒着。我只说“不去了”。她没说什么。她很乖。
说也可笑,阿瑗那么个小不点儿,我有她陪着,就像锺书陪着我一样,走过小桥,一点也不觉害怕。锺书嘱咐女儿照看妈妈,还是有他的道理。
阿瑗不上学,就脱离了同学。但是她并不孤单,一个人在清华园里悠游自在,非常快乐。她在病床上写的《我们仨》里,有记述她这种生活的章节,这里我不重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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