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纪实
杨绛 著
我买了初中二、三年级的课本,教她数学(主要是代数,也附带几何、三角)、化学、物理、英文文法等。锺书每周末为她改中、英文作文。代数愈做愈烦,我想偷懒,我对阿
瑗说:“妈妈跟不上了,你自己做下去,能吗?”她很听话,就无师自通。
过一天我问她能自己学吗,她说能。过几天我不放心,叫她如有困难趁早说,否则我真会跟不上。她很有把握地说,她自己会。我就加买了一套课本,让她参考。
瑗瑗于1951年秋考取贝满女中(当时称女十二中)高中一年级,代数得了满分。她就进城住校。她在学校里交了许多朋友,周末都到我们家来玩。我们夫妇只有一个宝贝女儿,女儿的朋友也成了我们的小友。
后来阿瑗得了不治之症住进医院,她的中学朋友从远近各地相约同到医院看望。我想不到十几岁小姑娘间的友情,能保留得这么久远!她们至今还是我的朋友。
阿瑗住校,家里剩了我一人,只在周末家人团聚。这年冬,三反运动开始。有人提出杨先生怎不参加系里的会?我说是怕不够资格。此后我有会必到,认认真真地参加了三反或“脱裤子、割尾巴”或“洗澡”运动。
锺书在城里也参加了运动,也洗了个澡。但翻译毛选委员会只是个极小的单位。第一年原有一班人,一年后只留下锺书和助手七八人。运动需人多势众,才有威力;寥寥几人,不成气候。清华大学的运动是声势浩大的。学生要钱先生回校洗中盆澡。我就进城代他请了两星期假,让他回校好好学习一番再“洗澡”。
锺书就像阿瑗一样乖,他回校和我一起参加各式的会,认真学习。他洗了一个中盆澡,我洗了一个小盆澡,都一次通过。
接下来是“忠诚老实运动”,我代他一并交待了一切该交待的问题。我很忠诚老实,不管成不成问题,能记起的趁早都一一交待清楚。于是,有一天锺书和我和同校老师们排着队,由一位党的代表,和我们一一握手说:“党信任你。”我们都洗干净了。
经过1952年的“院系调整”,两人都调任文学研究所外文组的研究员。文学研究所编制暂属新北大,工作由中央宣传部直接领导。文研所于1953年2月22日正式成立。
1952年院系调整后限期搬家。这年的10月16日,我家就从清华大学搬入新北大的中关园。搬家的时候,锺书和阿瑗都在城里。我一个人搬了一个家。东西都搬了,没顾及我们的宝贝猫儿。
锺书和阿瑗周末陪我同回旧居,捉了猫儿,装在一只又大又深的布袋里。我背着,他们两个一路抚慰着猫儿。我只觉猫儿在袋里瑟瑟地抖。到了新居,它还是逃跑了。我们都很伤心。
翻译毛选委员会的工作于1954年底告一段落。锺书回所工作。
郑振铎先生是文研所的正所长,兼古典文学组组长。郑先生知道外文组已经人满,锺书挤不进了。他对我说:“默存回来,借调我们古典组,选注宋诗。”
锺书很委屈。他对于中国古典文学,不是科班出身。他在大学里学的是外国文学,教的是外国文学。他由清华大学调入文研所,也属外文组。放弃外国文学研究而选注宋诗,他并不愿意。不过他了解郑先生的用意,也赞许他的明智。锺书肯委屈,能忍耐,他就借调在古典文学组里,从此没能回外文组。
“三反”是旧知识分子第一次受到的改造运动,对我们是“触及灵魂的”。(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