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立伟
我当学徒那会子,工厂在湘江边上,到夏天,阳光猛烈,精神头也大,从不睡午觉,跑到河里游泳,把自己晒成几内亚人。后来我还当了机械民兵,每年纪念毛主席畅游长江时,都荷着半自动步枪横渡湘江,在恶浪里昂着坚强的头,水性好得可以当特工。那时候,一心盼着哪一天能打仗,来他个“四渡赤水出奇兵”。只恨出世太晚,不然也是老红军一个,
可以捧着个茶缸一边喝水一边给中学生讲出生入死闹革命。
一同进工厂的学徒中有好几个是旱鸭子,也跟着下河学游泳。聪明一点的,没几天就浮得起了;蠢一点的,一个夏天过去,没有救生圈就是秤砣,顶多手撑在泥沙里,拿脚打打弱智的水花。游泳上瘾,除了中午,黄昏时吃了晚饭也泡在河里。夕阳无限好,遍地洒黄金。附近工厂里的男女也是“英雄下夕烟”,刚刚还在岸上喧哗,不一会就剩下水中一些黑点点,忽隐忽现。岸上这里那里一堆堆的衣服,不会玩水的就守着,多半是女的。风吹过来,黑发扬在空中,像一种迷人的召唤。
五车间一位青工叫志哥,天天带了几位女徒工下到河里,教她们划水。手比划着,伸出去,反掌,再划回来,脑壳还一俯一仰。女徒工围着她们的教练,态度很诚恳,模仿却笨拙。夕阳射到她们的脸上,青春像是着了火。
后来有一天,阴历七月半,俗称“鬼开门”,没人料到会出事。女徒工中的一个,在水里玩着,忽然不见了。半个钟头之后才找着了尸体。那以后几天,河里没什么人敢游泳。但是我们这几位偏不怕,照常“会当击水三千里”。第二年,人们就忘了这事情,一到黄昏,水面上又是一番热闹了。
下河的人全都学会了,蛙泳蝶泳自由泳,样样都来得。只有一位黄小山,始终胆小,不争气,再怎么练也是一块金属,见水就沉下去。
“小山子,算啦,不要学啦,就你是负担!”我们烦他。他来了,还得派两个人守着,马前张保,马后王横,怕他出事。
但他非要跟着我们,天天下到河里。给他身上绑了救生衣,还让他手里抱一个充气轮胎,就在齐胸深的水里意思意思。就像对待习惯流产的女人,让她保胎,安全第一,参与第二。
“你们莫管我,我不会淹死的。我就在这里玩玩。”他对守着他的张保和王横说。
“小山子,你真没出息。”在岸上休息的时候有人嫌弃他,“娘们样的,有么子味!”小山子笑笑,脸红了,把脑壳扭过去。
“小山子,明天起你不要再跟着我们了,丑。”
“我要来,就是要来。”
“何解?”众人问。
小山子沉默了一下,忽然说:“我又不是来游泳的。我来是,是,看女人的。女人穿游泳衣,有多好看。”
小山子的坦白,让我们吃惊。半天,才有一位兄弟醒来了似的喃喃道:“其实,小山子呵,比我们聪明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