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建漫谈
刘心武专栏
明清两代的北京城之美,从色彩上说,所突出的,就是红·黄·绿,朱红的宫墙,明黄的琉璃瓦,浓绿的松柏及其它树木,在蓝天下绘制出动人心魄的画卷。
那年八岁,刚到北京不久,父亲带我去玩,坐的人力车,父亲把我搂坐在他怀中,转过沙滩,接近景山和神武门时,我忽然挣着身子大叫起来:“爸!爸!”车夫惊讶地扭回头,父亲则紧紧地把我搂定,都以为我出了什么事。其实,我只是被眼前呈现出的景象惊住了。八岁以前,我一直生活在四川,先在成都后在重庆,到北京的头两个月一直活动在胡同四合院里,那天是父亲头一回带我外出来到北京的宫殿与园林面前,当时我的心理与感情反应是本能的,不能用语言表达,只能是狂热地高叫:“爸!爸!”
再后来,少年时期,看到一首吟北京的诗,题目和别的内容很快全忘记了,单记得其中的一句“半城宫墙半城树”。这七个字实在传神。我八岁时正是被这七个字所概括的北京之美所震慑。元代以前且不去说,明清两代的北京,其城市之美,从色彩上说,所突出的,就是红·黄·绿,朱红的宫墙,明黄的琉璃瓦,浓绿的松柏及其它树木,在蓝天下绘制出动人心魄的画卷。也许有人会说,不,北京过去围裹它的城墙,以及大片的胡同四合院,其色彩主调是青灰色的。这说法也不错。但城墙好比一本精装书的封面封底和书脊,正文的色彩应该看里面。胡同四合院诚然有着青灰基调的外观,却被巍峨的宫殿坛庙建筑和高大的乔木掩映,而北京城的中轴线上所耸起的若干制高点,如正阳门、天安门、端门、午门、紫禁城三大殿、神武门、景山、鼓楼、钟楼等等,也都突出着红·黄·绿这“三元色”。
那时北京的建筑是平面发展,不仅胡同四合院之美要进入其内部朝平面方向欣赏,就是弘大的王府,光从外面看,也不过是青灰的砖墙厚些高些,必须进到里面,才会发现绚丽的色彩、精致的装饰、优雅的生活,原来都包含在了其中。
近二十多年,尤其是近十年,北京城市面貌变化很大。有人说真是非常地现代化了。究竟什么是现代化?那是不是就等于西方化,欧美化?前些天我到机场接来一位朋友,他带着生于加拿大的小儿子,我们从面貌跟西方一般机场别无二致的天竺机场出来,乘出租车沿高速公路前往他们预订的宾馆,那公路也非常地“一体化”,所有的标识牌的大小、颜色,上面所绘符号,跟加拿大没有任何差别,而且也都有英文,唯一区别也就是加上了汉字。一路上从车窗看到许多西方式的大楼房。到了那完全西方化的五星级酒店,进了甚至比一般加拿大旅馆更显出“与国际接轨”的标准间,朋友的孩子,也恰好是八岁,大声地叫“爹地,爹地”,神态令我想起八岁时在那人力车上的自己,他是怎样的心理呢?父亲问他,他倒说出来了:“爹地,我们什么时候到北京?”
北京毕竟还是北京。后来我陪朋友父子游北京,在紫禁城、雍和宫、东岳庙、颐和园、长城……他们看到了与加拿大绝对不同的北京。但这许多仍保持着传统北京风貌的地方,仿佛是些钢筋混凝土森林里的绿洲,被“世界一体化”景象围裹的“保留地”。我并不是一个保守的人。对北京的旧城改造,特别是危旧胡同四合院的更新,我并没有站到“一点儿也不能拆”的立场上,我能理解那些危旧房屋里的平民改善居住条件的诉求,也能体谅社会生活组织者面对难题在求证与实践上的艰难;规划部门划定了二十三片胡同四合院为旧城保护区,这很好;在菊儿胡同那样的地方,由建筑大师吴良镛先生以“有机更新”理念主持了四合院改造的试点,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给予了褒奖,确实算得有益的尝试;近年来,更投资建成了皇城根遗址公园、菖蒲河公园、明城墙遗址公园……作出了将传统的北京与当代的北京加以融通的努力。好处要说好。难处大家想办法。愿有更多人士加入到维护北京传统审美意蕴的行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