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汉如

　　走在故乡产溪河桥上，又想起20多年前摆渡过河的情景。产溪河，起源于小山坑，数条小山坑聚成小溪，一路又有几条小溪加盟，最终流成了小河。那时，小河还没有桥。我家那一带三四个村庄二三千号人从河这边到河那边赶集，只好依赖渡船。倘若没有渡船，日子将会慌乱起来，去河那边买卖东西、走亲访友、上学看病的，怎么办？过渡，便成为故乡人 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内容。

　　那截河段只有一只竹篷船，船不大，可容纳十几人。叫它竹篷船，因那遮日挡雨的篷是用竹片和竹叶制成的。整条小河上大都为竹篷船，也有零星乌篷船。摆渡的艄公，排字论辈有人叫他水哥有人唤他水伯我们小字辈的则叫他水叔公。水叔公肯定有段不短的摆渡岁月，摆渡让他从黑发壮年摆成了白发老翁，他将人生最美好的时光献给了摆渡。

　　晨曦中，竹篷船静静泊在岸边，让一河如梦如幻的水雾弥漫着，隐约朦胧。晚上，拱形的竹篷里透出点点灯火，淡淡的炊烟袅袅娜娜，碗筷茶具的杂碎声，水流的哗哗声，纯净悦耳。这时也许是水叔公最清静惬意的时候吧！船儿轻轻地摇，河风悠悠地吹，水声有节奏地唱，鱼虾在水中游弋、蹦跳，水鸟、蜻蜓不时飞落在船沿上。枕着河风睡觉，伴着水声入梦，那是多么美妙的夜晚。

　　水叔公虽年近六旬，可除了一头花白头发和脸颊上的些许皱纹，一点也不显老。摆渡岁月的磨砺，河风熏陶，日光暴晒，铸就一副硬朗的身板。夏天，他穿条肥大蓝色水裤头，拦腰系条花格“汤帕”，在肚脐处扎个结，里面鼓鼓的装着烟袋、火柴。光脚。赤膊。在阳光下

　　泛着古铜色光泽的皮肤滴水不沾。凹凸的胸肌、臂膊的肌腱，充分展现着男性的健美。他谙水性，顺着时缓时急的水势，竹篙或点或划或撑，竹篷船在微微的晃动中行驶，五六十米的河面，半卷烟的功夫便把满船人载向对岸。水叔松撑船时矫健的姿态，常常让我看得出神。

　　三、六、九逢集，是水叔公最忙碌的日子。

　　河边泊船的岸上，排着长队，一直延伸到林深处。河那边银色的沙滩上，同样摆着长长的“人龙”。水叔公将竹篙用力一点，船便乖乖靠岸。这时立马引起一番骚动，上船下船的人熙熙攘攘。船身有点摇晃，跳板有些颤动。有些老妪、小孩怯怯的。水叔公鼓励着他们，扶老携幼。他忙乎着，解开绳索，抽掉木板，竹篙一撑，船便离岸了。

　　大人1角，半大小伙5分，人们互相传递着过渡费，塞进水叔公挂在竹篷边的竹篓里，水叔公偶尔瞅瞅竹篓。有些不老实的不塞钱，水叔公不点破可心里明白着。

　　村里人也许可以不认识大队书记（现称村委书记），但是没有谁不熟识水叔公的。水叔公是十乡八里的公众人物。于是，茶余饭后，大伙喜欢聊聊他，一如议论现在走红的影视歌星。水叔公家在10里外的一个大村子里，偶尔利用晚上捎着从河里网获烤得香喷喷的鱼虾回去犒赏老伴和成群的儿孙。小时候玩伴们最爱猜测水叔公在船上的生活。“水叔公一天到晚在船里，屙屎屙尿八成是拉在河里吧？”“哎，有人看见他圆圆大大白白的屁股蛋蹶得半天高蹲在船舷上哩！”“他光着身子在船里洗澡，还让人偷看了那个东西，哈哈哈……”河边的村落和墟场上的人都从河里挑水喝，老叔公一日三餐也喝河里的水，他怎么会把屎尿拉在河里呢？我讨厌玩伴们的听说加想象。水叔公就这样走进我们的话题里。我没亲见过水叔公蹶起白白的屁股蹲在船舷，倒是欣赏过他凝坐在船舷垂钓那如诗如画的情景。

　　有雨的晚上，从墟场的戏院看戏回来乘船，聆听雨点敲打竹篷的嘀哒声，特动听。听着听着心境便会在雨声中沉静、舒坦。偶尔碰上只有三五人坐船的时候，便在水叔公慈祥的目光中钻进竹篷内。木板一边放着柴米油盐酱醋茶，一边端放用木炭生火的炉子。水叔公撑着船，深一句浅一句地问着我们的学业，冷不丁还扔给一块糖糕，抛给一个5分或2分的硬币。水叔公的宽厚、慈爱

　　就这么一点一点地镂刻在我的灵魂深处。除礼拜六日，我们每天吃完早饭坐船上学，下午放学又坐船回家，一天两趟，常常交不起过渡费。水叔公见我们磨磨蹭蹭，便开恩道：免了，赶快上学去吧！我们高兴地跳上岸，船被蹬得一晃一晃的。水叔公摇摇头笑道：“看，这娃仔乐的。”

　　春夏山洪暴发，小河一夜涨成大江。竹林淹没了，泊船的两岸淹没了，河水浩浩荡荡。这时只好休渡。两岸的买卖、交往突然中断。妇孺老少焦急、烦躁起来。同样焦急的水叔公望着河水退去，竹篷船能泊岸了，便急着摆渡。水叔公摇着弱小的竹篷船在宽阔的河面上奋力前行，那有力的身姿至今仍烙在我的脑海里。

　　不管是大雨滂沱的春夜，还是冷风飕飕的冬夜，村里的人去墟场那边的卫生院看病，一句“喂———急病啊！”水叔公闻声准会赶快披衣起来，点上煤油灯。看见那跳跃的火苗，就好像看见希望之光，焦灼的心情顿时豁然亮堂，病疾也仿佛好了一大半。水叔公常常不收病人的过渡费。有一回下半夜，水叔公为急诊病人摆渡，不慎中了恶风，大病了一场，消瘦了一圈。在家养病的日子，他让儿子代他摆渡。

　　水叔公喜欢喝点白酒，驱赶水气，消除劳累，排解夜里孑然一人的孤寂。因此，他的脸色永远是红赤红赤的。月色皎好的夜晚，有人听见从竹篷船里传出悠扬的山歌：“哎，撑船阿哥妹莫嫌，乌乌赤赤哟特耐打，白白嫩嫩你莫贪哟……”唱笑了浪花，唱欢了鱼虾，唱醉了村姑的梦。水叔公趁着酒意唱出了撑船阿哥的自豪和硕健。据说白白嫩嫩的水叔婆就是18岁那年经不起歌声的撩逗，被水叔公唱进了船舱唱进了洞房。

　　以船为家的水叔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把河这边的人载过去，把河那边的人载回来，不知撑坏了多少竹篙，就这么在划呀撑呀的摆渡生涯中慢慢老去。而我们在水叔公艰辛的摆渡中丰盈，快活，成长。我们吃的每一粒盐每一滴油都凝结着水叔公的血汗，我们学业上的每一分收获都凝结着水叔公的血汗。百年修得同船渡。摆渡的水叔公是每位乘船者前世今生修来的有缘人。他脸庞上的每道皱纹，头上的每根白发，都是坐船者雕刻的，染白的。有人把传道授业的老师比作摆渡的艄公。摆渡的水叔公像蜡烛，燃烧了自己照亮了别人。清亮的小河因为竹

　　篷船而更加美丽，古朴的竹篷船因为水叔公而更让人怀想。

　　后来，小河上架了木桥，再后来建了钢筋水泥桥。竹篷船渐渐地隐退了。清粼粼的小河依然在流淌，依然流淌的小河上如今已不见竹篷船的芳踪，也不见水叔公的身影。回家养老的水叔公，掐指算算已逾八旬了吧。你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