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杰
摄影家周传荣放弃广州舒适的生活和优厚的待遇,到北京来拍摄那些正在消逝的老胡同和四合院。他在前门附近租了一间只有几平方米的小屋,没有暖气、也没有卫生间,冬天的晚上经常缩在被窝里被冻醒。但是,他自豪地说:“只有亲身住在四合院里,才能够拍好老北京。”
崇文门新世界附近又启动了庞大的拆迁计划。元旦,周传荣打电话给我说,那里有好些精美的老院子正在消逝之中,再不去看看,过几天就没有了。周传荣带着我沿新世界西南角的一条小街道一转弯,一片已经是断壁残垣的老城区顿时充满我的眼帘。居民们大多都已经搬迁了,破旧的砖头、歪斜的墙壁、枯死的老树以及坐在门口的神色茫然的老人,一切都在显示这里已经没有了生机和朝气。我们穿行在这些即将消逝的风景之中,垃圾和石灰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还有三三两两的建筑工人站在墙头挥动铁锤拆墙。哪里有“精美”的四合院呢?
在一个小巷子的墙壁上,还挂着一个小小的褐色木牌,上面写着“邵竹溪点穴推拿”几个字,并有标示方向的箭头。我们沿着箭头的方向,在迷宫一样的墙壁和砖头之间穿梭。终于,在一片狼藉的拆迁现场,居然还残存着一个灰墙红瓦的四合院。这就是所谓的“邵家大院”吗?
开门的是一位60岁的老人。周传荣告诉我,“留守”的这位是邵竹溪老先生的儿子,是首钢的退休工程师。今年80多岁的邵竹溪老先生是一家之主,家族破落以后就以祖传的推拿针灸为生,最近刚刚搬走。走进院子环视一番,房屋虽然早已破败不堪,却还残存着一种掩不住的富贵气。朝南的正屋还完整地保存着,它的建筑风格类似于一所气势恢宏的庙堂,巨大的红色木柱、大幅的灰色瓦片,雕花的窗户和剥落的墙壁,骨子里都有一种天然的傲慢之气。
老邵告诉我们,他们家的祖上曾经担任满清王朝的户部尚书,是慈禧太后的“财神爷”。当年,祖上深受慈禧的宠爱,家里堆满了“老佛爷”赏赐的珍宝玩物。后来,宫廷赏赐了位于崇文门的这片风水宝地,他们便大兴土木建起了这片贯穿两条胡同、总共拥有两百多间房子的老屋。一时间,真算是“钟鸣鼎食”之家了。在清末民初,他们家族弃官从商,财源广进,号称崇文门地区的首富。家中小姐的“绣楼”,是一栋实实在在的“楼”,而且还是北京城第一所安装了电梯的民居。同时,他们还专门将马厩改装为车库,因为家里买了北京城第一辆奔驰汽车。小姐的绣楼就在院子的旁边,如今只剩下两面绿色的墙壁,我想起了《红楼梦》中《好了歌》的歌词:“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世上没有永恒的权势和永恒的财富,才不到200年的时间,这所老房子就目睹了多少人类的悲欢离合呢?
老邵告诉我们,按照文物保护的法规,这片老院子应当受到保护。但是,开发商可不管什么文物不文物的,他们只想尽快拆掉老房子,然后盖商厦和写字楼。周围的居民都被连哄带吓地签字搬家了,现在只有他们一家还没有签字。可是,区里的领导也支持开发商,因为旧城改造是官员们一个显著的“政绩”。这是一场力量悬殊、希望渺茫的“拉锯战”。不得已,晚上他们就睡在旁边厢房的地上,尽管是天寒地冻的时节。他们担心自己的房子在一夜之间消失了。老工程师哀伤地说:“真不知道还能够坚持多久。”每天听到外面工人的敲打声、听到工人们与收购废品的小贩就刚拆下木头讨价还价,他就心惊肉跳。前几天,建筑工人没有经过同意便将后院的厢房拆除了。他去论理,工人却说,那是捡垃圾的小贩所为,跟他们无关。真个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开发商有时真比大兵还要蛮横。“就只剩下这一个院子了。”他含着眼泪指点房屋的梁柱给我看。原来,整个两三百平方米的建筑,没有使用一颗铁钉,全部是用木楔子接合的,接合得天衣无缝。200年前的手艺人,能够做出这样巧夺天工的活计来,今天的我们呢?
邵家老院子正在“水深火热”之中挣扎着。它能够存在到哪天呢?几个没有权势的老百姓的抗争,能够阻止官员和开发商的“雄心壮志”吗?在冠冕堂皇的“雄心壮志”的背后,其实是没有止境的、贪婪的欲望。正在消逝的又何止一个邵家大院呢?在正朝着现代化道路“高歌猛进”的今天,北京城里的老院子、老胡同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消逝着。
建筑学家梁思成说过:“一个东方老国的城市,在建筑上,如果完全失掉自己的艺术特征,在文化表现及观瞻方面都是大可痛心的。因为这事实明显地代表着我们文化的衰落,乃至于消失的现象。”他是在忧伤中去世的,因为他没有力量阻止一个充满诗意的古老世界的灭亡。他没有想到,在他离开人世之后,北京城在这条道路上更是越走越远。
历史与文化、记忆与血缘、智慧与美,都凝聚在古老的建筑里。如果我们失去了我们的建筑、失去了我们生活过的老胡同和四合院以及那些可爱的树木花草,我们就失去了我们童年的记忆,失去了我们与祖先对话的渠道。我们的生活将变得没有灵魂、没有根基、没有美。
我不敢到崇文门去了,因为我不知道再去的时候,那个古老的邵家院子还在不在。送我离开的时候,老邵的目光里充满了对我这个“作家”的期望,他期望我能够“力挽狂澜”。我不敢面对他的目光,因为我除了写篇没有任何力量的文章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我为老院子的命运而祈祷,它就像我们的祖父祖母。建筑是有灵魂的,有工匠的灵魂,也有居住者的灵魂。让我们为这些即将消逝的建筑祈祷,也为我们的灵魂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