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选
三年前我和温哥华两位文友第一次造访洛夫雪楼,他给我看即将脱稿的3000多行长诗《漂木》。他说他要将《漂木》献给相依相伴40年的太太,以此感谢对他文学事业的奉献和支持。我立即感到,他的太太在其心中的地位非同一般。
吃饭时,洛夫先生介绍:“这是我的太太陈琼芳。”雍容华贵,高挑身材,略施粉黛,水灵灵的双眸像两潭秋水,浑身散发着岁月夺不走的优雅气韵。她操一口标准的国语,一面热情招待我们吃饭,一面在灶台上忙乎。我们请她一起就餐,洛夫说:“叫不动的,这种场合,她从来是先让客人吃好。”
一代诗魔兼书法家的洛夫自定居温哥华后,北美华裔文艺圈的名人大腕常到雪楼煮酒论诗或交流书艺。凡到过温城的两岸作家诗人如铁凝、苏童、龙彼德、痖弦、叶维廉、白先勇等,都是雪楼的座上客。雪楼仿佛成了海内外文人的驿站。后来经加华作协几位作家发起,定期举办雪楼小集。参加者除携带自己的作品外,还自备一菜,以文会友,畅谈文学创作。每次小集都由洛夫太太一人将一二十人的饭菜包起来。提前一天备料,将菜摘清洗净,丝配丝、片配片地切好。第二天客人叩门就嗅到老火汤的浓香。文人在厅里议文,夫人在厨房弄菜。煎、炒、炸、蒸忙不停,等集会完了,色、香、味、美佳肴摆满餐桌。就边吃边聊,人们说一人带一菜并不香,经过洛夫太太的手,变成满汉全席,顷刻香飘四溢。席间,洛夫太太不断斟酒、送毛巾、递牙签。压轴宴是她的绝活:黄金葱油饼、酸辣甜萝卜、甜咸脆花生等小吃。这顿饭不知吃多久,每人都有回家的感觉,笑言诗语仿佛雪楼装不下,几乎所有的交谈都闪烁着中华文化的光芒。洛夫先生曾深有感慨地说:“漂泊海外多年,我认清了一点,一个诗人不论立身何处,生活形式起了多大变化,他都需要一个庞大深厚的文化传统在背后支撑。”
洛夫太太并非一般家庭主妇,她是大家闺秀,一直从事教育工作。她说:“做诗人的太太难,做诗魔的太太更难。不仅要承担所有家务,还要理解他的事业,有牺牲奉献精神。”洛夫曾在越南工作两年不能回家,她白天忙上课,回家还得忙家务带孩子。一次孩子有病陪住医院,由于辛劳清苦,曾在教课时晕倒。然而她却惦记着洛夫的冷暖,及时寄去备衣,并从不告诉她累病。等洛夫回来看她瘦得只剩40公斤,禁不住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后来在《妻子的一张旧照片》道出心声:“她不会写文章,也不见得能懂我的诗,但晚上当我进入书房,不是端来一盘水果,就是一杯热茶,然后轻轻带上房门,让我在极静的环境中从容写作。在我最困难时,她曾用自己的工资补贴我主编《创世纪》特刊,使我感到她的恩情深重。”洛夫手上的笔,身上的衣,想吃什么,有什么心事,都装在她心中。
坦诚说,写洛夫太太,我苦于语言笨拙。无奈中翻阅洛夫的散文随笔,看到他多次引用极其欣赏的一首古典情诗:“不随织女渡银河,每到秋来几度歌,岁岁为君身上衣,丝丝是妾手中梭;剪刀未动心先碎,针线才缝泪已多,长短只依原式样,不知肥瘦近如何?”当看到这首裁衣歌,我仿佛看到了洛夫的太太。
洛夫在艺术上创造了辉煌成就,倾倒无数崇拜者,其中有些热爱新诗的少女,以拜师求艺为名邀请洛夫吃饭、喝咖啡,甚至写信公开向他求爱。每遇这类麻烦,洛夫都向太太公开。并以文抒发肺腑之言:“妻的勤劳刻苦和我的淡泊守分,是构成我们和睦相处,两无异心的主要因素。”而洛太则稳坐钓鱼船,生动形象地把洛夫比作一条河,她是两边的岸堤,河流向前流淌中,有时会遇到夹岸的桃红柳绿,有时听到情鸟清吟,但因岸堤牢固,从未泛滥。
熟知洛夫的文朋诗友,都知道他在诗书艺术方面聪明过人,然而健忘和烟恋的故事却也精彩动人:写诗精力极度集中,错将捻熄的烟头当作糖果送进嘴里;甚至在自己的婚日临时上街,竟忘了婚礼仪式,害得众人四处寻找。一次,他在火车上读到报上有关吸烟与癌症的文章,突然想到戒烟,冲动之下便把口袋中的香烟和打火机一起向窗外扔去,事后发现眼镜不见了,原来和打火机一同扔掉了。虽有缺憾,好在家有良妻。洛夫太太就是他的随身秘书,不仅把洛夫健忘的漏洞堵住了,而且软硬兼施,硬是帮他将超过诗龄的烟龄彻底地划上了句号。我看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贤内助,才成全了艺术家本身。
他们夫妇生有一男一女,都毕业于名牌大学。儿子莫凡一度是台湾著名的歌星。有人说,作为一个女人,一生有两件事决定她是否幸福,一是辅助先生事业成功,二是培育子女学业有成。洛太说:“两件都成了,我知足常乐。”
洛夫的长诗《漂木》,震惊华语诗坛。为此,2003年获台湾文艺协会颁赠终身成就荣誉奖。他掂着沉甸甸的奖章对太太笑说:“这枚奖章,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