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培元

　　由鲁迅作品中，有人得到的是一种“乌黑乌黑”的感觉，也有人读出了“盛满黑暗的光明”，还有人注意到频繁出现在鲁迅小说中的黑夜的意象。在我看来，宛若匕首投枪的鲁迅杂文，是一种“黑色调的文体”。

　　黑色，确是鲁迅所偏爱的颜色。在他的笔下，有“眼光阴沉，黑须，乱发，黑色短衣裤皆破碎”的“过客”；有“蓬松的头发和浓黑的须眉占了一脸的小半，只见两眼在黑气里发光”的魏连殳；也有“面貌黑瘦”的禹；又有“衣服却是青的，须眉头发都黑”的“黑色人”——侠客；就连羿拉弓射月的雄姿，也像是“黑色火”；还有那个比别的一切鬼魂都更美、更强的“女吊”，披散着头发，漆黑的浓眉，乌黑的眼眶，穿着黑色的长背心……

　　鲁迅习惯于夜晚写作。以“夜记”为副题的杂感，他有好几篇，一篇写给英文杂志《中国呼声》的文章，题目就叫《写于深夜里》，还有著名的《灯下漫笔》。可见，鲁迅的文章，大都是黑夜的产物。“已经是下半夜了，本来已经是睡觉的时候了，可是鲁迅先生正要开始工作。”萧红回忆道，直到鸡叫的时候，街上的汽车嘟嘟叫起来的时候，玻璃窗已经发白的时候，书桌前还坐着鲁迅先生的灰黑的背影。“人家都起来了，鲁迅先生才睡下。”鲁迅写作的深夜，是夜与昼的边界，拂晓前最黑暗的时刻，明与暗交替之际，用他自己的说法，是“深得这夜将尽了”。在《无花的蔷薇之二》篇末，他特别注明：“三月十八日，民国以来最黑暗的一天，写。”《〈唐宋传奇集〉序例》后，则写有“时大夜弥天”的字句。

　　鲁迅曾自称“爱夜”，算是一个“爱夜的人”，而且写过题为《夜颂》的文章。他以为，爱夜的人，“要有听夜的耳朵和看夜的眼睛”。这样，才能分辨出微明，或是昏暗，伸手不见掌，或是漆黑一团糟；才能察觉在白天和在深夜，在日下和在灯前，人们去除了假面和装饰之后，言行是怎样不同；才能看穿高墙后面、大厦中间、深闺里、黑狱里、客室里、秘密机关里，弥漫着的“惊人的大黑暗”。

　　这独异的眼光和感受，源自鲁迅关于“黑暗”的个人经历和深切体验。他说自己是“从旧垒中来”的“破落户子弟”，“几乎读过十三经”；还说“我的思想太黑暗了”，“古人写在书上的可恶思想，我的心里也常有”。这经历和体验，使他能够“自在暗中，看一切暗”。“看暗”的结果，“就看得怀疑起来，于是失望，颓唐得很了”。然而，“黑暗”终于未能吞没他。从寂寞的痛苦和灵魂的麻醉中，他艰难地挣扎出来，发出“呐喊”，以慰藉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寄希望于“铁屋子”的破毁。同时，他又深深意识到，自己与“黑暗”的复杂错综的纠结和难以摆脱的关联；他时时有“自在暗中”之感。“我眼前总充塞着重迭的黑云，其中有故鬼，新鬼，游魂，牛首阿旁，畜生，化生，大叫唤，无叫唤，使我不堪闻见。”对鲁迅而言，地狱般的黑暗，既于身外无处不在，又深深地嵌入自我的内心之中。

　　友人曾以为鲁迅神似猫头鹰，他似乎也以此自我期许，猫头鹰是黑夜里活动的猛禽，即便睡去，也睁着一只眼睛，生活方式及目光、视野是很特别的。鲁迅憎厌喜鹊，而喜欢报告大不吉利事的枭鸣。在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的昏暗中，鲁迅的呐喊，恰似“猫头鹰的不祥之言”。那是令人惊觉、震悚的“怪鸱的真的恶声”，那是“夜游的恶乌”的叱咤喑呜。他把这，叫作“与黑暗捣乱”，借以打破“天下太平”的死寂，给黑暗的制造者一点不舒服，使黑暗的世界有一点不圆满。

　　“与黑暗捣乱”，又被鲁迅称之为“反抗绝望”。他对许广平说，自己的反抗不过是与黑暗捣乱，并非为了希望光明的到来。还说，“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为我常觉得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却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战，所以很多着偏激的声音。”鲁迅后来解释过，“反抗绝望”，也就是明知前边是坟而偏要走的意思，而且以为，“绝望而反抗者难，比因希望而战斗者更勇猛，更悲壮”。这是怎样的一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独异超凡的反抗呢！恐怕只有那个不停地推巨石上山，“以自己的整个身心致力于一种没有效果的事业”的西西弗，才能与之相比吧。

　　“自在暗中，看一切暗”，是一种悖论性的阴郁的人生经验和自我意识，也是一种观察黑暗的独到、深刻的眼光。由此鲁迅才既能洞穿“空虚中的暗夜”，无形的“鬼打墙”、“鬼画符”，“美丽，慈悲，遍身有大光辉”的“魔鬼”，又能目睹“自己腐烂的尸骸”，看清灵魂里的“鬼气”，体味“独战的悲哀”。“我喜欢寂寞，又憎恶寂寞。”这是鲁迅对于自己的生存状态和精神状态的悖论式表达。苦痛、孤独、焦虑、虚无、绝望的情绪，曾经与他的反抗、战斗、复仇、破坏的精神、意志相伴相生，纠缠在一起，使他常常处于一种阴暗的心境中，精神几乎崩溃。他说：“我很憎恶我自己，因为有若干人，或则愿我有钱，有名，有势，或则愿我陨灭，死亡，而我偏偏无钱无名无势，又不灭不亡，对于各方面，都无以报答盛意，年纪已经如此，恐将遂以如此终。我也常常想到自杀，也常想杀人，然而都不实行……”他终于像紧紧拥抱着巨人安太乌斯的赫尔库来斯一样，热烈地拥抱着“黑暗”，执着如怨鬼，哪怕“向黑暗里彷徨于无地”。

　　这就是鲁迅，这就是偏爱黑色的鲁迅。黑，是一种阴郁、孤独、沉寂和绝望的色调，具有异类的精神、悲剧的性质，象征着反抗、否定、挑战、破坏、拒绝和复仇；它还是百折不挠、决不妥协的生存意志和同归于尽的气概的隐喻，散发出虚无的、死亡的、恶的气息，给人一种简洁而强劲有力的美感。

　　“突然，一个黑影子投进教室来了，”笔挺地竖立着的头发粗而且硬，大约有两寸长，褪色的暗绿夹袍，褪色的黑马褂，简直是“一团的黑”。许广平曾经这样回忆鲁迅上课时的情景。

　　夜晚，灯下，每当我拿起鲁迅的书的时候，就好像看见“肩住了黑暗的闸门”的“黑衣人”，看见暗夜中在旷野里驱驰着的“黑色人”。外边，是正在进行着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