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杰
行为艺术家高氏兄弟创造了一件极具震撼力的艺术作品:他们组织了几百人来到黄河边上,让大家两人一组,随意组合,互相拥抱。他们把这件作品命名为《拥抱》。在这一过程中,他们拍摄了各种各样的人们拥抱的照片:有的热烈,有的勉强,有的腼腆,有的尴尬,有的僵硬,有的自然……千姿百态、不一而足。
人与人之间的生存状况千差万别,但人们对“拥抱”的需求却惊人地相似。“拥抱”的梦想蕴含在每个人的心灵深处,“拥抱”的欲望充盈在每个人的日常生活中。长期以来被忘却的“拥抱”,理应是我们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
在我看来,《拥抱》与其说是高氏兄弟创作的一件艺术作品,毋宁说是一次直面我们内心世界的契机是他们俩开给自己、也开给我们大家的一张心灵的“药方”。它昭示了我们皮肤和心灵的饥渴状态,凸显了当下文化的困乏和荒寒,更展现了一种我们可能实践的健康而美好的生命方式。
20世纪是人类科技发展最为迅猛的世纪,也是人类最残酷地杀戮同类的世纪。血腥与暴力成为时代的“主潮”,他人成为“我”的地狱。我们与外部世界的关系被严重地扭曲了:我们不再相信爱,也就得不到一丝一毫的爱。在一出著名的荒诞派戏剧里,生动地描述了现代人生存的困境:一男一女两个陌生人,在拥挤的地铁车厢中邂逅了。刚开始,两个人各看各的报纸,谁也不说话。后来,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两人开始攀谈起来。经过一番交谈,他们才发现,原来他们都居住在同一个街区。再追问下去,他们居然住在同一栋公寓楼里。再顺藤摸瓜地问下去,两人越来越惊讶,不约而同地询问对方的房间号码。当他们异口同声地报出号码来时,观众大吃一惊——他们俩的房间号码居然一模一样。原来,这一男一女居住在同一片屋檐下,他们是一对已经结婚20年的恩爱夫妻。这个看似荒诞不经的故事,在一定程度上却是极其真实的,它揭示出了人与人之间冷漠而孤绝的现实关系。
没有爱的人生是可怕的人生。10多年前,崔健唱出了《一无所有》,风行一时。为什么这首歌引起了如此巨大的共鸣?因为我们在精神上确实“一无所有”。
这种“一无所有”也深刻地体现在当代中国文化的各个领域之中。小说诗歌越来越“寒荒化”,学术研究越来越“寒荒化”,先锋艺术更是将“零度元素”作为核心的表现符号——这一点在行为艺术中尤其明显。虽然我对当代中国的行为艺术了解不多,但据我有限的一些了解,相当大一部分的行为艺术作品都让人“目不忍睹”:从表演吃粪便到炫耀吃死婴,从屠杀雪白的鸽子到割开自己的血管,从在赤裸的身体上进行各种“天书”般的绘画到大肆使用纳粹时代的象征符号……他们以“大话”为深刻、以残酷为时尚、以丑恶为审美、以“性表演”吸引眼球、以“自虐狂”阐释哲学、以“为人之不敢为”而暴得大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今天中国的行为艺术已然走火入魔。据说,一位中国艺术家到纽约之后,为了摆脱穷困的状况,灵机一动,便以一件名为“狗咬人”的行为艺术而一举成名:他在自己的屁股上涂上果酱,然后躺在地上让一条大狗在自己的屁股上猛咬一口,再拍下鲜血淋漓的照片高价出售。我在感叹西方人的“愚昧”的同时(这种“愚昧”部分是因为文化上的阻隔和误会),更是厌恶这类东方艺术家的卑劣他们究竟是在创造艺术,还是在侮辱艺术呢?
人类心灵的丰富和高贵,并不一定与经济的发展、科技的进步和制度的更替同步。20世纪以来的人类,真的活得比以前的人类好吗?比西方人更为不幸的是,中国人不是失去了拥抱的能力,而是迄今为止都没有获得过拥抱的“高峰体验”。我们太缺少拥抱了,长期以来,我们的肌肤处于饥渴的状态,我们的心灵也陷入孤独的困境。日复一日,我们猜忌别人、怀疑别人,殊不知自己也受到了同样的猜忌和怀疑。我们的信任像花朵一样凋谢,我们的真诚像月光一样黯淡。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高氏兄弟的《拥抱》给我们展示了沙漠中的一块绿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