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咏梅
有朋友开了一间酒吧,每天叫我去“吃酒”。感觉有些像农村里婚宴的邀约,鸡鸭鱼肉,杯盘狼藉。她是个豪爽的女人,喜欢大碗“吃酒”。开这个酒吧说是营生是假的,趁机结识对胃口的好朋友是真的。
第一次光顾那间小小的酒吧的时候,有一种很“地下”的感觉,里边清一色“吃酒”的女人,还有墙上放映着“先锋”的影象,偏偏酒吧却有一个很“地上”的名字———“天天向上吧”,听起来有些像过去的朝阳商场、振华影院之类的。酒吧名字的含义不管主人有多少解释,但从直观上我挺喜欢这个名字,它唤起我们某些集体记忆,这一句口号对于我们这些上世纪70年代的孩子来说,确实是一句“挥不去的美丽口号”,就像苏芮、《铁臂阿童木》、《丁丁历险记》、《让我们荡起双桨》还有波纹面、丁字黑皮鞋一样,都是那个时候我们共同的口号,苦闷的、侥幸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成长体会,到今天已经不是个人的了,这些在我们生活的噪音里几乎死掉了的语句,一旦再被我们听到,过去的经验和记忆也就活泛起来,虽然经验和记忆也是死了的。
我之所以对“天天向上”这个词语有一种温暖的记忆,并不是因为那个时候曾经是家长和老师的口头禅和眉批的习惯用语,而是连带这个词出来的是一片氤氲的雾气的笼罩。我对那个冬天的清晨刻骨铭心,尽管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中学时候,由于读书的学校离家很远,总是天刚亮就在朦胧的烟气底下将妈妈做好的一碗365天天天不变的白煮波纹面吞下肚子,然后就背上大书包出门了。我曾经不下一千次地诅咒过这样的寒冷而孤单的清晨,还有那个沉重而无奈的大书包。因为一向个子矮小,书包大得有些滑稽,因此经常被高年级的同学取笑我是偷姐姐的书包背来上学。那天清晨雾很大,几乎只能看到十步以内的东西,空气很冰冷,走在那条枯燥的必经之途,忽然有一个黑影从后边赶上了我,是一个骑着自行车的人,他赶上我以后就下了自行车,并开口问我,小妹妹,书包很重吧。我记不清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了,只记得那个黑影把我的书包从背上卸了下来放在他车头的篮子里。路上除了他还问过我在什么学校念几年级以外,就再也没有说话了。心里的那种忐忑我至今还很清晰,我们从那条路一直走回了学校,而不时有匆忙赶路上班上学的人,在雾蔼里都被隐身了一样。快到学校门口的时候,那个黑影停下来,把书包重新帮我背好,最后伸出手轻轻地抚了抚我的右脸,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啊。然后就骑上车消失在晨雾里了。我的被风吹得很冻的脸麻木到几乎感觉不出他手的触碰。
已经记不清那个人的样子了,只记那是个中年男人,一身灰色的衣裤。
不知道为什么,关于这个细节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但是并不等于它就消失了,关于“天天向上”的记忆就从此停留在那个片段了。
这是我的个人记忆,那个少年的大书包,那些乏味的上学放学的道路,那些没有任何意义的邂逅,以及那番没有任何创新的话语,直到今天说出来才发现,这些都是属于我们的集体记忆,时光给予我们,时光又要掠夺回去,时光又帮我们重新收集。每一天,都在向上。偏偏另外一代人却老爱说“越堕落,越快乐。”整个宇宙,整个人生,有一种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飞升惯性,身在其中,不得不向上,也就被迫远离某种意义上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