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觉民
我读王蒙的小说,最早的是1957年的那一篇《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读后很觉新鲜动人,我遇到爱读小说的朋友就逢人介绍,他们也都很称赞,认为是作家新人中极有希望的一个。可是不久后,忽传这部小说是“毒草”,作者因此被划为右派。我听到后很惊异,真不知这小说到底错在哪里。我见到不少人都为此嗟叹,觉得一位有才能的作家从此将湮没无
闻了。当了右派以后还能写什么小说?一个人遭此厄运,只能自认晦气,千怪万怪,只怪自己吃错了药似的选择了写作这个行当,倘若不声不响不是安全了吗?谁叫你写这些劳什子的东西,弄成这个地步,以后千万火烛小心,学会少开口,“只要不开口,神仙也难下手”,干脆从此离了这个行当吧,发誓不再写什么了。可是王蒙却不如此想,他并不以此为训,不但不悔,反而变本加厉地发誓以后要继续写作。他辞谢了分配他去教书的工作,昂然携带一家人西出阳关,不顾风雪炎阳折腾人,哪里有生活,哪里就有诗,带着“罪名”,到边远的伊犁,西域景象虽嫌空旷,但一样可以在生活中觅取灵感。此行竟达20余年。在戈壁滩上,自然不能公开发表文章,但是他强烈要求写作的愿望并未稍减。到70年代末回到北京时,他一身黄土,却贮满了对生活的追求力,他的文思,顿时如打开闸门般的奔涌开来,新作一部部问世,一发而不可收。不消说,爱好王蒙小说的同他相识或不相识的读者和朋友们都为之欣喜。那时节,他的小说如一股热潮,形成了一个“王蒙热”。我以为,这是王蒙创作生涯中的全盛时期。
作家应当永远是个作家,决不能轻易去干别的。不知为什么有一年他忽然当起官来,官一做长,就当不成作家,作家未必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那么高贵,但作家却是“自由之意志,独立之精神”的精神劳动者,这是确实无疑的,这样的作家,首先要有独立的人格,以自身观察所得而不受干扰地观照人生。一个作家丢却了这些是何等可惜。他小说写得少了,偶尔见到他写了一些新诗,不对劲,我为他可惜。还有一层,一个人当了官,不管自己如何当心,很自然地也会与他人隔了一层哪怕是薄薄的纱幕,纱幕厚起来,就会变成一堵厚厚的纱墙,那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事。那时节,我略为听到一点微辞,说此刻的王蒙,已不像先前,“一阔脸就变”矣。我那时有几次见到他,仍谈笑如初,说话也不拖长音,感觉似乎没有变,不过,也许曾经变过亦未可知,但总要眼见为实,至少我还未见过,可能各人的感觉不同。不久,王蒙大约悟出了此中滋味,辞官重当作家。可见作家入仕途总是不宜的,他的这一转化,才算是真正的回归,当官何足喜,作家的丧失倒是堪忧虑的。自此他又恢复了正常生产,终日写作不辍,由中短篇进入长篇,有一次遇到他闲谈,他说每天必须写一点,如吃饭睡觉一样,不写一点总觉得一天中少做了一件事。我想,做一个作家就这一点特别,不知哪来的瘾,孜孜不倦,看来很辛苦,却成了生活的乐趣。
不知哪一年,王蒙写了一篇有荒诞派色彩的小说《坚硬的稀粥》,内容晓示着一种习惯势力的改变之难。小说终究是小说,又不是新闻报道,却有人拿来与现实状况作对照,进而影射、上网、深文周纳、落井下石,照例是出现了一面倒,众口一辞地在影射上作文章,这影射是“四人帮”时期惯用的拙劣而卑下的手法,这时候又用上了。这类可笑的文字,最先引自一篇所谓“读者来信”,以后就东一篇西一篇的出来围攻,这类影射文章很容易写,也很容易登,惟有为这篇小说作一点辩解的文章却得不到发表,这类戏法,历来都是如此做的,也不足为奇。此时王蒙不免是孤军作战,好在明人眼里都看得明白,很明显地是一种蓄意诬陷,一闷棍下来,让你无法招架,从此就开不得口,其用心何其险也。岂料这打算落了空,王蒙和别的作家,虽无法登出为之辩解的文章,却写了不少关于“粥”的文章,这并非是实在闲着无事,而是以数量不少的“粥”文学卫护着那篇小说。那真是有趣得很,偏有人将当时这类文字统统收集在一起,在当代文学史上聊备一格,也并非算是多余的事。我以为这样的交锋很有一点特色,你既然处心积虑地要置我于死地,我却好整以暇地在这边清闲自在。一场纠纷,只落得个设计者的自讨没趣而告终。
这以后的事,我就不很清楚了。好在贺兴安老友写了这本《王蒙评伟》(作家出版社2003年10月版)的书,记述了王蒙的经历和遭遇的全部。他写完这本书后,要我写篇序文,写序文是要正襟危坐地坐而论道的,岂是我这个年迈而淡散之人能写得出的?不过既然答应了他,就得交卷,我拿起笔来情不自禁地想到我知道的几件事。我想,写王蒙可写的事情很多,但以上几则,我以为是他一生中较为重要的事,主要的是他处理这些事之得当,颇使我赞叹不止。
《王蒙评传》这本书,是对传主的生平事迹及其作品全面评述之作,在搜集资料到殚精竭思地写成文章,是要花大工夫的。老友贺兴安有志于此已久,终于最近完稿,书中对传主之评述,既翔实又十分客观,所写事例,无一处无来历,均以文本为据,摒绝一切虚构,纯以尊重事实为本,因此读者之得益,恰在于从中增长一点人生见识,知晓一个作家所走过的道路,有着与他人不同的脚印,可以说是既坎坷不平,又滋生着欢喜;既曲折多难,又柳暗而花明;既常在夹攻中奋斗,又不时在坦途上徜徉;既感到孤力无援,又领略到众多友情的温馨。总之既悲又喜的作家的航行,可让你领悟到人生到底还是有希望的和快活的。至于对传主的小说及其他作品的评说,兴安老友的某些独具只眼之见,将会给你带来一阵子的惊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