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南

　　书信，作为传情达意双向交流的工具，早已遍及世界各国，深入百姓生活。即便今日，声光电日趋发达，电话、电报、电传等电通信方式应用得极为广泛，然而，平民化的书信仍然在千家万户飞翔，洋溢着永不消散的心香与墨香。

　　书信的历史由来久矣。中国书信史的源头在哪儿？华夏之邦最早的书信，据说诞生于春秋时期，有案可查的是《左传》，其中载有《郑子产与赵宣子书》。但说到底《左传》只是一部历史著作，我们看不到书信的原件。而现存最古老的两封原始家信，据说已有2300多年的历史，是前些年从湖北云梦县一座战国晚期秦国墓发掘出来的，用毛笔隶书于木条上，写信者为两兄弟，因为参加了秦国灭楚之战，写信给母亲要钱或布做夏衣。这两则远古书简展出于博物馆，让人神思飞越思接千载。

　　古今往来，凡人百姓以书信记载悲欢离合。但出自文人或志士的书信，有不少是流传后世众口交诵的杰翰华章。如司马迁的《报任少卿书》，与他的《史记》一样，被称为“绝唱”是当之无愧的。司马迁为李陵仗义直言，触怒汉武帝及其左右而被捕下狱，惨遭宫刑。司马迁在给友人任安的信中，情文并茂，忧愁幽思如九曲回肠，慷慨激愤如狂流直泻，内中多警句壮语，袅袅余音，传扬至今。又如魏晋之际“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可谓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山巨源见风使舵，背弃日见衰微的曹魏而投靠日益坐大的司马昭，并拉拢嵇康。疾恶如仇的嵇康不随波逐流以明哲保身，反而奋笔疾书《与山巨源绝交书》，最终招来杀身之祸。在这封信中，诗人的自我形象跃然纸上：锋芒毕露，疾恶怀刚肠，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封凝着正气与鲜血的著名绝交书，一字不漏地流传至今。

　　当然，这些信都比较沉重。其实，古代书信有许多令人赏心悦目的篇章。如写春景的美丽动人，写故国之思与乡关之恋，深藏妙言隽语，豪情奔涌而逸兴遄飞，令千百年来的读者如品香茗，如饮醇醪。至于情书，那就更是绵绵复绵绵了，柔肠回转，寸寸欲断，文辞清丽，感情婉挚，读之宛对一片冰心。

　　也许正因了古人书信中的杰作佳篇，使我们对书信一直怀有那么温暖的感觉。在许多年中，书信是我们寂寞日子里稀少的欢乐和光明。我们曾经怀着最饱满也是最隐秘的激情，在寂静和寂寞的夜晚，在狂躁不安的白天，在微弱的灯光下，疯狂地写信。一只只厚信封被压在枕头和草席底下，有风或有雨的夜晚，坐在床头读信，夜色在信纸上一行行移动。眼睛看累了，躺下来，仍一遍遍背诵信中的每一句话，每一个标点符号也都记得。啊，读信的那份心情，真是阳光灿烂，飘飘欲仙。

　　那时候，书信是那样的重要，那样的不可缺少。没有书信的日子，精神是空虚的，甚至是饥荒的。信，总是让人感觉到一份遥不可及的希望，令人迷恋不已。那时候，去邮局也成了一种快乐。尽管邮局是那么简陋，甚至有一种斑驳的说不出来的沧桑。邮递员的脸也是粗糙而沧桑的。但正是那种说不出来的沧桑在诱惑着我，还有那宁静的空间，那坐下来写信封的长条桌椅，那一小碟有点肮脏有点干涩的浆糊，让我感动得想哭。我觉得，再没有比邮局更亲切温暖的地方了。

　　曾几何时，我们不再等待书信了。相思之念一动，打个电话，相隔再远也可以从容聊天，实在非见不可的，买张飞机票飞去，最多也是几个或十几个小时的事。谁还有耐心保持着古人的那份寻寻觅觅、殷殷切切？即使你为了体味和表达爱之深之切而写一封绵绵情书，那也是显得有点矫情，有点做作，倒仿佛是为艺术而艺术了，即便恋人之间，也会有点不自然呢。

　　就这样，不知不觉间，我们失去了相思、缠绵、等待，失去了翘首期盼的“鱼雁”、“锦书”、“尺牍”、“彩笺”。当我们在电话里唾沫横飞的时候，当我们读着录音电话或中文机上的一句留言的时候，我们是否意识到，一份曾经何等珍贵何等甜蜜的情趣被我们于麻木之中抛弃了。

　　是的，日益快速、简便的生活使我们抛弃了那么多，我们越来越适应高效率、快节奏，连人的感情也在催生、速成、简化，忙碌紧张的现代生活与越来越淡漠疏远的人际关系相辅相承，外界的种种约束都被现代人轻而易举地解除了，谁还有耐心舍近求远、弃简就繁，谁还有那份挥毫落纸如云烟的闲情与才情？爱情失去了时空给予的酝酿、过滤、提纯，与此相关的书信自然也就靠边站了。

　　真正的信，现在是越来越少见了。正如生活中真正让你动心的事情越来越少。但假如有一天，你突然收到密友的一封信，又白又厚的信笺，不用圆珠笔，用钢笔，半行半草的硬笔书法，写的是一些清淡、随意、悠然心会的话，那份闲情逸致，才子风情，令你读信时恍觉一股幽香之气扑面而来，令你俗念俱消。那真是一个突如其来的节日！一份天外飞来的厚礼！

　　盼望书信，其实是一种心情。当你的心还没有被生活揉皱，被欲望烤干，你还顽固地保留一点细微的情调，一点局部的完美，你不愿意也不舍得让情趣闲心也像现代生活那样被催生，被速成，被简化，你不希望四周总是油烟、尘土、噪音，你想要一缕清风，一丝雅韵，一份友善和乐趣，一番温馨的感慨，于是，你期盼一封信，于一个静寂的午后飘来，让你随意阅读，诗一般飘逸、轻灵的语言下，隐藏一点沉重，一点情感纠葛，一点情趣，一点琐碎，一点内在情谊的潜流，娓娓道来的故事让我说不出地快慰，心灵分外地服帖与安稳。那是一种遥远的期待。那是属于我的一缕阳光，当它轻轻掠过，带着独有的重量、质量、温暖，我无言而感恩地承接。

　　当然，真正值得你为之动笔的人不会太多。为此，你写信和收信亦不会多。只要有，便该知足了。几十年前的一位先驱，曾发出一声叹息：“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可见要一个真正明白你、理解你的人是多么不易。有时，你为什么也没有写信的心情？那多半是没人懂你，或者没有配得上的收信人，毕竟，有相应的目光与细致感受的知己，少之又少。古人云：“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小时候觉得这诗句很美，浪漫之极。现在读来，却是另一番感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