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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斌、王晓芳、窦唯《暮良文王》,上海音像2003。 第三现场
张晓舟
欧美乐坛有支叫Kosheen的炙手可热的新晋乐队,译过来其实就是“古新”--取自日文“古”(KO)和“新”(Sheen)之音,敢起这样的名字是需要胆识的。诗人T.S.艾略特早在上个世纪上半叶就一再教导我们:在传统的强大系统内,不要夸大创新的幻觉。音乐发展到现在要在其长河中掀起一朵浪花也并不容易,你可能以为那是在翻江倒海,其实波澜不惊,天下太平,没你啥事。
所以,当有人老说窦唯越来越“神秘”越来越“先锋”,你只能哭笑不得。总不能因为他不摇不唱了就说他先锋吧?有评论说窦唯那套双张的《一举两得》是“后摇滚”,虽然Post Rock作为一个术语如今早已沦为一个散掉的大筐,但《一举两得》明明更多的是酷爵士(Cool Jazz)吧?至于他和文斌、王晓芳新出的《暮良文王》,就只是一张普通的现代民乐。这不能视为窦唯的个人专辑,但以键盘、电钢琴与扬琴、竖笛作新古交融,该是窦之创意--只是创意,谈不上多少创造,其创意之“意”,也没有上升到真正的观念、意识层面,仅仅是忆和呓,某种古典意绪,文人加小资。窦唯似乎可以去签ECM了,但既然有大把Cool Jazz和ECM可听也懒得多听窦唯了。《一举两得》其实用不着出双张,“半举一得”就行了。至于《暮良文王》顶多让不听中国民乐的人重新注意到民乐的光彩,仅此而已。
没有灵魂,却哭着喊着要寻找家园,其实这家园,也不过就是一酒吧。这就是所谓小资。虽然窦唯是最宜于进入高尚小资杂志唱片推荐榜的名字,但其音乐其实越来越没有酒气——更宜于茶室——这个人独自构筑了自己的音乐假山。
但空灵和空洞仅有一步之遥。刚刚以8元一张的廉价淘到一套Ambient,当然少不了教父Brian Eno,Philip Glass、Terry Riley、Michael Nyman一网打尽也说得过去,想不到连萨蒂老祖(Erik Satie)都不放过,既然他号称要把音乐搁到背景去,其钢琴曲也干脆被扔到Ambient的湖面。要这么弄《暮良文王》扔进去也可以,这样一来面对Ambient的天罗地网,如果将DJ Dee(李劲松)这张“Sulnday”也称为Ambient岂不麻烦?省事的办法只能是加一个“电子”来作限定。对这张最近屡听不厌的唱片,我只能说:空灵之境,乃历经噪海而得。不同于《暮良文王》的仿古,这才是从今人的现实体验出发抵达的禅境。著名的工业噪音厂牌Ant-Zen(蚁禅)之名正有此意。《暮良文王》也尝试一点噪音,但放在整张专辑实在无足轻重。窦唯对电子其实有兴趣,他和FM3的合作如果能继续(但暂时停止了),其音乐会有一个蜕变而真正打通古新(而不是以新仿古),就像FM3或王磊以电子融合民乐,而李劲松近年对蒙古音乐(喉音、马头琴等)的汲取也令人耳目一新。
《星期天》第四曲,当蒙古喉音从密集电流中风吹草低缓缓杀出,最终又缓缓穿过哐啷作响的各色采样声响绝尘而去,那是DJ Dee的经典时分,和在广州Windflower酒吧与蒙古喉音、马头琴手的那场三重奏不同,舞曲元素、节奏在这里让位于幻与真、机器与肉嗓的隐秘潜行,这声音恍如从大地(或大脑)的暗黑母体发出。这是专辑中的“金曲”,却还远不足以说明这张唱片的精彩。它和李劲松发表于John Zorn 的Tzadik厂牌并被英国先锋乐刊《Wire》评入1996年20佳唱片的首张专辑“Past”大异其趣,在“Past”中恣意把玩的采样拼贴功夫这回动静小多了,如果说“Past”血气正旺,锋芒毕露,《星期天》则胜在气韵深厚老到,大有隐于噪海坐看云起的Ambient禅境。更精确的术语恐怕也只能在这张风格、元素依旧驳杂变幻的唱片面前失效,说它Dark Ambient又不算怎么黑,说它Ambient Techno容易引起误会,尽管李劲松终于用上John Zorn给他起的“DJ Dee”之名,但这可绝不是一张前卫舞曲,顶多用了少许舞曲元素,实际上这张唱片中舞曲元素一出现都在音色、氛围上令人惊艳。《城市画报》新一期作了一个电子专题,可惜推荐唱片局限于舞曲。如果你想从舞曲再往广阔深邃的电子世界更进一步,我推荐这张《星期天》。说到底这是一张集大成的Ambient电子佳作,给我印象最深的还不是蒙古喉音(尽管在世界范围内这可能是李的独到杀招)或采样拼贴,或舞曲元素乃至弦乐的妙用,而是整张唱片电子音色、质感之漂亮舒服——这更是这位香港佬领先国内同行之处。
说到世界观人生观,我也欣赏其大隐隐于市——但是同志,“大隐隐于市”指的可不是文人手里的竹扇,也不是小资腋下的暗香,而是音乐的现实,现实的音乐。这个道理,你只要去广州火车站附近那个兰圃茶室坐一坐就知道了,在那儿如果你一只耳朵在听《暮良文王》,我建议你把另一只耳朵献给外面的车水马龙,就像英国佬评选伦敦经典音景,有人选“雨燕在屋檐下的声音”也有人选“滑铁卢车站的声音”。当然,不管是广州火车站还是滑铁卢车站的声音也已属于“古典”,幸好还有崭新的电子,在不断唤醒我们黑又亮的大脑皮层。《星期天》中李劲松接了一声电话:“YES!”于是我们被从幻境送回现实。李劲松的电话我十几天前也接到一个,他正在国内16个城市开展商业接力赛,突然急于找已跑去法国的王磊,说是刘以达要找王磊录首歌,说刘以达新唱片制作人是Radiohead那张什么Computer的制作人。最终我没能帮他找到王磊,只是想起他没想起来的那张什么Computer。
是OK Computer,OK!
《星期天》是DJ Dee野心勃勃的一周七日七张唱片系列巨制的第一张,没有曲名,只有时间的提示,套用塔可夫斯基的书名——“雕刻时光”,就这样在时光的流逝中让声音雕刻成形。当然,星期天也是一周中最ambient的一天,所以我们会听到他女儿的儿歌,以及最后那长达20多分钟的空山鸟鸣,所谓绚烂之极归于平淡,所谓返璞归真,所谓色即是空,只是这空山鸟鸣之“空”,是听破暗流汹涌迷离纷杂的电子之“色”而来,是电子的新声,唤醒了古老的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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