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世杰
开始是在半山上走。林间小路,放羊人踩出来的,半掩半藏,灰白干爽。荫郁的林间,于是有光斑闪烁,像淘气孩子,用碎玻璃往人脸上照——小时我干过那样的事。鸟儿在看不见的地方,叽喳而鸣,清脆悦耳。尘世已在下界。
一直走,明知在山上,却像穿行海底。突然,眼前一亮——一片林中空地,像一本大书,突然在眼前打开。金黄的林地,从对面森林边缘缓缓铺下,开阔舒缓。看上去,有足球场那么大。四周都是森林。森林那么密,怎么会有空地?突然想起,音乐家作曲,少不了休止符;书画家笔走龙蛇,恣意挥洒,有意无意,也留些“飞白”。飞白是“空”,是“无”,是露出,是艺术天窗,心灵孔窍。没有“飞白”,就没有饱满。处处饱满,反倒处处都不饱满。会用休止符,会造“飞白”的,惟有大师。林中空地,正是大地的“飞白”,森林的“飞白”。大自然是艺术大师,不会把大地涂得满满当当。
心放下来。站在空地中央,山矮了下去。蓝天如幕,张挂在森林背后。鸟儿在四周歌唱。空气清凉,吸一口,有点儿甜,是森林的味道。
整整一上午,就在森林和空地间穿行。就想,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的森林当然好,要是没点空隙,会少许多乐趣。一片既有森林、又有林中空地的原野,是真正的原野。一片开阔的林中空地,让我豁然开朗,暂时忘了大地,抬起头来,仰望蓝天,只想把身子放倒,一溜滚儿打过去,滚进森林。就那样,我们在空地和森林间,出出进进,忽里忽外,在两个世界轮回穿行。心一收一放,一松一紧,起伏跌宕,恢复弹性。
这里离省城不远,也就20公里吧,算是在城市边上,有这样的森林,这样的林中空地,是奇迹。昨晚住“松涛园”。吃过晚饭,天煞黑,几个人想出去走走,没多远,不见路了。只好回来打牌。窗外隐隐约约,下雨了。朋友说不是雨,是松涛。推窗一看,果然,黑沉沉夜空,星大如斗。园子主人会选地方,把小屋盖在森林里,不是读书人,哪有这番雅兴?张维来过几次,她说并非如此。她讲了个故事:
几年前,在城里,一个失去爱情的年轻男人,肝肠欲断。很长时间,他怕空闲,怕独处,拼命干活,钱挣了不少,又重获真爱,却老说心里堵,透不过气。一次路过,看中这里一片山,千方百计租下来。合同规定,除了森林不能动,所有空地都由他支配,愿干啥干啥。他倒好,除在一片空地上,盖了几间简易房,四周森林和林中空地,都依原样没动。有人说,空地上还能盖房子,或挖鱼塘,种果树,搞经营。他想想说,算了,留着它,别动。长年累月,他闯荡在山下,家安在山上,让母亲、妻子和一个叫瑞瑞的三岁女孩,呼吸新鲜空气。有空他就上山,哪怕几个钟头,享受那片森林,那片空地。城里人偶然来玩,借屋休息,花钱吃饭,那里慢慢成了个度假地,很隐秘,一般人不知道,想来吃住,要有朋友介绍。这就是“松涛园”。于是昨晚,整整一夜,我有幸听松涛吟唱。沉沉地,如海涛排浪,推拥而来,又相挽而去。
听完故事我问,他在哪儿,那个失去过爱情的男人?朋友说,他下午回来,让我们等他,一起去摘野樱桃。我说好,真棒,到时我们一起去。
这时手机响了,说你赶快回来,有人找你,有急事。可恶复可恨。想起那些野樱桃,我不想走。刚有一点“飞白”,又要被填满。如今什么都太满,日子,生命,艺术,肠胃,嘴巴,眼睛,耳朵,都太满,有点“飞白”也不放过,自己不填,别人也要侵占。我说算了,我明天回来。电话里说不行,你马上下山。只好告诉讲故事的朋友,对不起,我等不到见那位失去又重获爱情的男人了。朋友说没关系,下次再来。下次没有野樱桃了,我说。但有别的,朋友说,野桃,野梨,菌子,土豆,新鲜包谷,还有这片林中空地……我想,那该是另一片“飞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