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桑

　　死不去，这一回死不去。当然，最终谁都免不了一死。死，是普天之下所有生灵的必然结局，纵或有理应死掉竟又一时幸免于死的偶然，然而终有那么一天，还是逃不出那命定的结局，要力图死不去也枉费心机。这一回，自己碰上的正是这种偶然。

　　患冠心病多年，一向不以为意，遇到有点不适的时候，便吞下一两片“心痛定”之类的药丸马虎打发过去，习以为常了，没想到自己的病已日益沉重，不是几颗药片可以对付得了。去年9月出差外地，旅途中连续病发数次，自知再也不能等闲视之了，回来后立即住院检查。一查之下，方知自己的病情比想像中的要厉害得多：3根脉管严重堵塞，已经到了非做心血管“搭桥”手术不足以解决问题的地步，只好乖乖地听从医生的摆布，上了手术台。第一次手术失败了，接着做第二次。这一次算是成功的，可是术后伤口感染，引致骨髓炎，伤口久久不能愈合，缠绵病榻8个多月，最后从心外科转到整形外科，做了植皮手术，才勉强解决了问题。住院大半年中，全身麻醉的大手术4次，中小手术不计其数，几次病情恶化，医院连危重通知都发出了，竟然一次次都让我给“大步跨过”，真说得上纯属偶然。

　　我这人，向来有点天真（一时想不出更加准确的形容词），看人处事，总爱往好里想，这次对自己的病也很盲目乐观，一直执著地认为哪怕病情不轻，痊愈出院乃属理所当然，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即便在病情十分危重，一天到晚喘着粗气的时候，我也从没有想过要给家人交代一些什么“后事”，因为自己根本没有丝毫将要“到此为止”的预感。不过，自己虽然天真地满以为与死尚不沾边，但厕身于一天到晚都弥漫着消毒药水气味、四周病友不停地呻吟叹气、穿白大褂的医务人员到处奔忙的环境里，还是难免要想及“死”这个亘古以还的奥秘难题的。为什么有生必有死？死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境界？继死之后还有生的轮回吗？……这一类难题永远只能回收到含糊不清或似是而非的所谓答案。死，是生命的终极，意味着躯体的败坏、腐烂，最终归于彻底消亡。没有比死的形态更为丑陋的了；也没有比死的结局更为可悲的了，人们对死亡本能地存在着忌惮、厌恶和恐惧的心态自属必然。古往今来，人们不知聆听过多少关于生命的礼赞和生活的颂歌，而死亡却从来只能赢来遗憾和诅咒？接受死亡纯属无可奈何。然而在死亡这个课题面前，在无可奈何之中，我们还是不妨寻找一点也许能让自己变得可以稍稍淡然以对的道理来。

　　人们常把生命的历程比作旅途，看来没有比这更为恰当的比喻了。旅途，有长也有短，有远也有近，有一马平川也有悬崖峭壁，有丽日蓝天也有风雨雷电……这一切，与人生的经历何其相似！而两者绝对一致的则是尽皆有始也有终，有起点也有尽头。何曾见过永无终结的生命和永无止境的旅途呢？虽说是“人生苦短”，其实能活上那么几十年，也不能责怪老天爷的吝啬了！几十年光阴，若然认真去干，无疑是足够时间干出一点什么名堂来的，多少英才在不短不长的数十年间建奇功、立伟业，叱咤风云，彪炳千秋，这是可以用《辞源》、《辞海》里众多的人物词条为证的。几十载光阴，建功立业尚且绰有余裕，若然来个“最低纲领”，仅满足于传宗接代、安然度日，则“享年”数十，更是不算难为了。就一般而言，老天爷赋予每人以数十个春夏秋冬，这数十，应该可以视作相对合理的数值吧？虽说这种“知足”心态其实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自我慰藉也罢！

　　人们常说“生的权利”，是的，生，具有天赋的权利——＿享受快乐的权利。人类的生命蕴藏着无限活力和创造力。人们的能力虽有大小，但要求释放自己的活力和创造力的冲动却并无二致，同样的迫切，同样的强烈。人人都力求从释放自己的活力和创造力的过程中得到快乐。因此哪怕境遇多么艰难困厄也罢，只要生存，就有对快乐的渴求，并在对快乐的渴求中无比顽强地捍卫自己的生存权利。法国作家安德烈·纪德说得好：“自然万物都在追求快乐。正是快乐促使草茎长高，芽苞抽叶，花蕾绽开。正是快乐安排花冠和阳光接吻，邀请一切存活的事物举行婚礼，让休眠的幼虫变蛹；再让蛾子逃出蛹壳的囚笼。正是在快乐的指引下，万物都向往最大的安逸，更自觉地趋向进步。”是的，“自然万物都在追求快乐”，而只有生存才能使快乐成为可能，因此人们对生存本能地眷恋和追求也自属必然。对于生命而言，老天爷应该说是公平的：既一律让它们存活一些时日，也一律让它们归于消亡。其实岂止公平而已！这样的安排更应该说是合情合理的。不是常言“有权利必有义务”吗？如果说，生，是老天爷给予所有生命借以追求快乐的一种权利，那么，死，便是让所有生命终于结束自己，以便让更多新的生命获得更大快乐的一种义务了。

　　是的，应该把死看作所有生命都不能推卸的义务。虽说天大地大，但是我们这个万物赖以存活的星球面积毕竟是有限的，不可能再延伸了；而所有的生命都在不断繁衍，“向往最大的安逸”，“自觉地趋向进步”，一代比一代长得更美好、更合理，活得更快乐、更幸福。这种大趋势是天所造、地所设，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因此，所有的生命在享受过老天爷赋予的权利之后，腾出自己曾经占用过的生存空间，让位于后来更多和更有价值的新生命，不是挺合情合理的吗？这一代生命的生存空间，其实也正是前一代生命所揖让过来的。若然前一代生命没有尽到死的义务，这一代生命哪里还有赖以表现活力和创造力，并从中获致快乐的余地。当然，履行这所谓义务，决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且不说死亡将会使自己对快乐的追求从此彻底破灭，也且不说死亡将会给谁和谁带来多少哀伤和不幸；即便仅仅想及死亡的丑陋形态，也是够令人难以泰然接受的了。然而到了生命必须画上句号的时候，还是将之看作一种无可推卸的最后义务吧！

　　死不去，这一回死不去，因之还有时间发一通关于生与死的含糊议论。且不管这些议论属于似是而非抑或似非而是，当到了再也不能盲目乐观地自以为还未“到此为止”的时候，我还是会照此办理的。我会对自己说：“老头，你的风雨人生，虽则苦涩多于甘甜，也说不上有何成就，但老天爷该给的都已给你，自应知足和无憾了，若仍怨天尤人，就实在太不识趣。此刻已到了你履行最后义务的时分。上路吧，手巾牙刷、随身行李都不必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