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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岚
记忆中的宗岱师,五十五六岁的人了,可脚步坚稳、轻快,像个精神抖擞的年轻人。满溢红光的脸庞,总是开朗明快;笑起来样子像顽童,坦坦荡荡,却带着一股睿智的风采。
他喜欢讲逗趣话,又略带夸张。在场的人觉得好玩,都笑起来了,他自己也笑,笑得更爽朗。气氛那么轻松愉快。一旦涉及语言文学,无论教室内外,他立即变得认真执拗。
4年门下,4年同事,我有机会接触到宗岱师敏感、浪漫、长青的心灵。
1959年,大学一年级,我和一位同学在校园散步,走经他家门前,让他叫了进去。那时他住在中山大学外语系西区一座两层小楼里,一走进客厅,迎面壁上两幅国画吸引了我。冷不防他来到我身边,指着其中一幅问我是什么意思。我脑袋里浮起陶渊明的诗句,随口回答说:“抚孤松而盘桓。”他又指着另一幅,我想了想说道:“宇宙一何悠。”他眼睛一阵发亮,望着我微微笑,好像若有所思。
后来,我从旁得知宗岱师最爱陶潜诗,年轻时代游学法国时,出版过陶诗法译本,得到巴黎文学界很高的评价。
另外一回,他讲解一篇法语文章,在一个字上头磨了很久。大伙都译成“透明”或“明显”,他总觉得不够贴切,迫着大家找其他译法,轮到我,我说是否可译成“露骨”。这两个字一出口,他高兴极了。他的高兴不是因为得到一个王国,而是学生找到一个适当字眼。对作家和诗人来说,一个适当字眼比一个王国还重要。
他说过,他的感受不单靠感官,往往更多地运用心灵。
宗岱师上课,我们永远趣味盎然。事实上他知识面的广阔和深度,在系里无人能出其右。至于他早年的作品,不管是诗论(《诗与真》、《诗与真二集》)或是诗歌诗译,无不语言优美精深,经得起时间考验,历久愈新。从20世纪三十年代的《中国新文学大系》,到九十年代最新的中国现代诗选,几乎没有一本不把宗岱师的诗或诗评选进去的。
课余时间,我们不时到他家聊天。他给我们讲他的过去,他作为“五四”后新文学一代作家和其他文友的交往。他最追念的是20世纪二十年代至三十年代初在欧洲游学的日子。他把法国画家哈烈给他画的速写像给我们看,这张像挂在书房里。他告诉我们说,他之所以没有取得外国大学学位,是因为听从著名诗人瓦莱里的忠告,宁可从事文学实践,不追求一纸文凭。当他出版法译陶渊明诗选时,正是这位法国文坛泰斗给他作序。他每提起这件事,得意之情跃然脸上。
瓦莱里是象征派诗人,他的代表作是《水仙辞》,宗岱师在20世纪二十年代末期翻译成中文,1930年由上海中华书局出版。这个译本优雅传神,迷倒了很多青少年读者。
他和《约翰·克利斯朵夫》的作者罗曼·罗兰的交情,也是经常提起的话题之一。明显地,离开欧洲是他一生最重要的断层。
他珍藏着罗曼·罗兰与瓦莱里给他的十来封信,我们都有机会看过。但所有这些保存了数十年的宝贵文物,“文革”中都被当作“四旧”付诸一炬。“文革”结束后,他想追回失去了的时间。在73岁年纪上头,带着一身伤残,重译了“文革”时被烧毁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计划重译同时被毁的《浮士德》第二部,还准备把解放初期近3年的冤狱写成《狱中记》等等。可惜壮志空怀,他已“力不从心,拿起笔来,手却动弹不得”。再下来是身体瘫痪,神志不清,最后是死亡在即的绝望搏斗。他弥留前一两天所发出的闷雷似的吼叫,恐怕只有宗岱师本人才明白其中含义。
作为他的学生,当年他期待过的学生,读甘少苏女士的《宗岱与我》时,几回掩卷拭泪,但也只有空怀那份无奈罢了。他送给我的亲笔签名照片和两大册《法兰西学院词典》,在我当年去国后不知所终。记得照片后面,还抄录了一首他自己写的,颂咏关天培烈马的诗,第一段是这样的:
水师提督有骏马,
冲锋陷阵无其亚,
侧身注目意态雄,
振鬣长啸万马哑。
下面的诗句,我再也记不起来了。一场社会风暴能够令物质烟消云散,却永远抹不去我记忆中他的音容。
数十年来我心心念念,一直没有忘记他当年的关怀和期望。我和丈夫刘志侠于20世纪六十年代末期来到巴黎,羁旅于今,私心期许为老师做一点事情。1999年4月,在香港从事报纸副刊工作、一直景慕梁宗岱先生的马海甸与我们在香港聚首,闲谈中提起梁宗岱先生,有人提议编辑一部比较完整的《梁宗岱文集》,大家一致赞成,并且坐言起行,分工合作。经过两年多时间多方搜集整理,原始资料基本就绪。我们与中央编译出版社合作,在今年宗岱师百年诞辰之际出版了四卷本精装《梁宗岱文集》,以此寄托我们对宗岱师的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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