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延滨

　　唱高调曾经是一种社会时尚，唱低调（或者说与主流舆论唱反调）也是一种时尚，在这里，我想起“打倒”这个词，在这两种调门中被极端使用的故事。

　　在我们经历过的那场“文化大革命”浩劫中，在极左路线的影响下，人们都提高调门 说话。唱高调，步步高，一个更比一个高，连“中间”、“右”、“减速”这些字眼都成为革命的对象。我当时在一个山区县城里读中学，小城里的交通牌，一夜之间全改了过来：“行人请走人行道！”变成了“按伟大领袖指引的方向奋勇向前！”另一条“车辆靠右，各行其道！”变成了“要为革命把好方向盘！”警示作用极大的“危险减速！”变成了“绝不允许走资本主义道路！”这样的标语，能让司机明白内容吗？当时上上下下都在唱高调，形成了条件反射，当时的司机脑筋急转弯，翻译一下，也就明白了：“敌人一天天坏下去，我们一天天好起来！”想一下：“哦，是前面有坡路，要加油！”下一条：“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想一下：“一定是弯道要减速。”……一路开车，边开边猜，就这样猜上两次，就明白了，不难。最讲规矩的交通标志都唱起高调来，就可以想见当时整个社会都以此为时髦，能唱多高就唱多高。

　　唱高调的一次高潮是在一个惊变中戛然而止。我们学校的体育老师是革命运动的骨干，三代贫农，根正苗红。他的自我感觉，就和现在最先锋、最前卫的文坛天才一样良好。但他是体育老师，每天一上课，就要喊：“向右转！向右看齐！”这实在是与革命大好形势背道而驰的“倒行逆施”行为。于是，体育老师进行了喊操口令的“革命”。第一步，绝不喊“向右看齐”，从此只准“向左看齐”。不喊“向右转”，连喊三个“向左！向左！向左转！”据说这还是有根据的，是马雅可夫斯基的著名诗篇《向左进行曲》的名句。这次“口令革命”后，得到有关方面的表扬，于是体育老师进行了第二步提高调门的“革命”，他不喊向左转，喊一声“拥护毛主席！”大家就跟着他喊口令并且向左转；也不喊向右转，喊一声“打倒刘少奇！”大家也跟着喊并且向右转！一呼百应，整齐划一，一派革命高潮。

　　运动工作组十分重视这个创举，要搞现场观摩，准备推广。观摩会那天红日当空，红旗飘扬，各方观摩的人士坐在操场边的看台上。我们列队出操，口号震天响。满面红光的体育老师又一次喊口令，突然，他出现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把“拥护毛主席”喊成了“拥护刘少奇”！全场震惊，鸦雀无声，像一场正在放映的电影突然停电断片……这是个象征性的事件。这个老师后来也成了被打倒的对象，经受不少折磨。

　　当唱高调成为时尚，激发人们“创作”出一个又一个高调口号时，它必然会在一个极限点上被中止。同样的，唱低调或者说以另类的低调出现在文坛或其它什么地方，成为一种时尚，也会一个赛一个低，一个比一个另类。比方说近些年的文学圈子，另类的、向低处的口号也就成了一种时尚。如远离政治，远到边缘化；不谈人民，只谈个人化、谈私人化写作；如回避社会性，张扬个体生命意识……

　　前些年有个先锋诗理论，提出一连串反理性的口号，包括“打倒动词！”如果真的实行，那么这个口号就必须废止，因为它有动词“打倒”。如果这个口号不存在了，那么这个理论如何存活下去？

　　唱高调和唱另类低调，无论是商业的、文化的、还是社会的，当被推波助澜走向极端的时候，发热发昏的头脑常常把荒谬当成“酷”。不过，识别也不难——头脑冷静时问自己一句：“这像是人说的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