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斋炒蛊
张柠专栏
有些搞文学的人关注的不是文学本身。他们发现哪里的权大、钱多、热闹(有市场),就往哪里蹭。这样到处瞎蹭,文学能不“边缘化”吗?
回顾一个世纪的文学,仅从命名的角度看,就可以发现一代不如一代。到了今天,已经有气数将尽的征兆。
“五四”新文学运动时期有“人的文学”、“平民文学”的提法,具有强烈的文学使命感和时代气息,主要是批判“非人的文学”和“封建贵族文学”,它是启蒙运动的主要组成部分。20世纪30年代又有“国防文学”与“民族大众文学”的争论,与抗战时期的“国共合作”问题相关,属于当时文学界的思想政治斗争;一边是“创造社”的“才子加流氓”,一边是鲁迅和茅盾等人,闹得动静很大。延安时期和“十七年”的文学暂且忽略,因为它总体上是属于狭义的“国家主义”话语体系,话语方式基本与历史重叠。到了“新时期”,出现了“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寻根文学”、“先锋文学”等名目繁多的提法,开始还激动人心,泛滥了就招人厌烦。但不管怎么说,从文学社会学的角度看,那些提法毕竟还是有些文学上的来路的。
这些年,文学术语越来越离谱。几个小在饭局上凑到一起,脑门儿一拍就编出一个新名词来了,美其名曰“策划”(港台叫“企划”,这已经成为一个专门的职业了,实际上就是瞅着市场出馊主意)。更好玩的是,我经常被预先设定为“反方”,与设定的“正方”作对。
不过他们与从前的命名有一点差别,就是将“文学”改为“小说”了。因为“企划部”的人并不能完整地了解整体的社会思潮,提出的小点子无法涵盖诗歌、散文、戏剧、影视、文学理论等其他领域,所以干脆叫“某某小说”了。比如新状态小说、女性私人小说。这些提法尽管在道理上不怎么通,但还是挨着文学的边儿。但越往后面就越无法理解了,比如环保小说、公安小说、检察小说、财经小说、工业小说、高官正确小官贪污小说……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有没有吃饭小说和排泄小说呢?
后来我的笨脑袋终于开窍了,那些人关注的不是文学本身。他们发现哪里的权大、钱多、热闹(有市场),就往哪里蹭。批评界竟然还有人在埋怨,说市场化使得文学“边缘化”了,并呼吁要两手抓两手硬,不要光顾发展经济,小说也要有人写、有人读。你这样到处瞎蹭,能不边缘化吗?问题还在于,在一个正常的社会里,文学艺术成了中心,你不觉得有点怪吗?原始社会并没有文学,蓝田猿人对文学也不感兴趣。共产主义社会,生活本身就是美的,每一个人都是文学家,文学也将会消亡。只有阶级社会才有文学。据我所知,越是极权主义盛行的时代,文学艺术就越有可能成为中心。法国的路易十四时代,俄国的19世纪就是如此。在市场经济社会里,文学不可能成为中心。
但是,文学的“边缘化”,并不代表文学要放弃自己的自主和独立意识,也不代表文学的创造精神和批判精神的退却。社会改革的进程越来越快,社会问题越来越复杂,“公共领域”出现的问题也越来越多,个人经验越来越趋于同化,这都是文学必须关注的现象。而我们的文学呢?它不是积极介入“公共领域”,不是积极参与当代思想领域的对话,不是坚持经验表达上的创造性(以抵御商品价值的吞噬),而是整天一副叫化子模样,到处乞讨;抑或小媳妇似的怨天尤人;或者绞尽脑汁琢磨自由市场和国家市场的“新卖点”。
最近又出现了一个“短信文学”的新术语,也是往热闹上蹭的一个例证。我曾经在《蟑螂一样的短信息》一文中,肯定了“短信息”传播方式革新的意义。我认为传播的“内容”并不重要,其意义在形式本身。我仅仅是从作为一种新媒介的“形式”角度谈问题,而没有涉及信息的内容问题。因为信息内容在一种“新媒介”里是没有意义的。这是加拿大学者麦克卢汉的观点。“信息文学”无疑是将注意力指向了信息的内容。短信息有什么内容呢?它跟饭局上的黄色笑话的区别在哪里呢?文学倘若寄希望于一种信息经济,我认为基本上要抓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