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志成
似我这把年纪,且又弄文半世,听到、读到、抄记、背诵的古今中外格言(即名言)足够几大车。但由于年老兼患病,尤其是格言在我心中的相互磨损,相互抵消,渐渐化为白茫茫的一片雪地,连痕迹都渐渐消失了。有时努力忆起,苦苦搜寻,最后只落得两种下场:一,年代越久远,特别是上溯我童年时代、少年时代的事,记忆越容易恢复。而越是较近的
名言,越忘得干净彻底。二,几十年中(包括至今),越是曾经流行、曾经火爆因之被很多人刻意推崇的名言,包括从外国名作家手中频频摘录、反复援引的,也包括眼下各式天才人物说出的“新潮”名句,我越忘得快速,好像当初我就不太当真。
那一天有几位朋友虚夸我的“书法造诣”,强迫我“赐以墨宝”,并指令要我书录“著名格言”。我实在“苦不堪言”,苦苦熬了小半天,才忆起并写下了三四则。一则是五十多年前我几岁时在“书塾”中读童蒙教材如《三字经》、《弟子规》、《名贤集》、《千字文》、《中庸》等书,从中记下的话。如“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如物”;如“弟子规,圣人训。首孝悌,次谨逊。泛爱众,而亲人。有余力,则学文”;如“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水深流去慢,贵人语话迟”;如“天地玄黄,宇宙鸿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如“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等。这样的“陈旧文字”,自然是使人大大扫兴、大打哈欠。
冷不丁地,我又忆起并抄写下了老子、庄子的两句话,“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有机械必有机事,有机事必有机心。机心存乎胸中则皂白不辨,神生不定,道之所不载也。”大约还不用深想就能忆起的佛家禅宗名师慧能的一段俗话:“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身外无一物,无处惹尘埃。”这样的语句,有品位的人自然觉得老生常谈,俗不可耐。连佛家那两句话,如“放下即自在”,“容天下难容之事,笑天下可笑之人”云云,也被人视为司空见惯,没什么水平。至于马克思的那句“没有劳动就是盗窃,没有艺术就是野蛮”,恩格斯的那句“只有当人类的社会属性与自然属性相统一的时候,才能称作完整的共产主义”,也不会使现代派人物看重。只有当我赌气忆起尼采的那些“超人之论”,背诵了他对“群众”一词的注解时,有人才突然瞠大了眼睛,叹为“灼见”。这段话的大意是:“(群众是)一大堆的残砖乱瓦,一大堆供作试验的材料,一大串没有价值的零。只有在一大串零的前头加上有效数字时,这数字才有意义。”
看来,世界已经进入了精英或崇拜精英的时代,当然也是人们努力创造精彩格言的时代。但是有太多的格言其实是反文明、反德育的,于世界、于社会无大益处。远不如我在孩提时代记下的那一点启蒙之语,对人有一点益处,至少无害。
幸好前时被朋友们逼我书写格言苦了一日之后,第二天便因“发病”而有了失忆征兆,忘记了成堆成串的文字。随后又因“失忆”而感到“心理解放”,也倍感到世界的美好,人生的松爽。忘掉了文字,忘掉了格言,特别是忘掉了人们为了炫才而刻意造出的格言,世界和人生也将回归于人性之真、文化之真。此时,我真祝愿格言的消亡,让人用平常话、家常话去交谈。
但是很难做到。我必须时时去参加各种“笔会”,出席者颇多名人。似我这样的平庸者流,赏脸要我题词、留句的人不会太多。但一遇到中小学生或青少年文学爱好者的各式“文学训练班”(或“营”),我也常常被拉去搞讲座。此时,我便成了羊中骆驼式的“名人”,会后要我签名兼“写一两句话”的人如蜂似蝶,而且将我写的话都当成名言、格言。好在我还算老实,尤其不想蒙骗幼者,最后对着话筒大声说:“大家不要当真,我写的话大都是废话、贱话,没有任何实际价值!会议结束之后就撕了吧!真正有价值的格言,有的已经消亡,远不如你自己写出一两句有益并付之以美好行动的话更近于格言!”
我觉得我的看法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