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我少年、青年、中年、暮年心中的张乐平(二)
乐平兄在人格上总是那么优雅。没叫过苦,没见过他狂笑失态,有时小得意时,大拇指也翘得恰到好处,说一句:“这物事邪气崭格!”
我这人野性得很,跟着他却是服服帖帖。那时,我没有什么值得他称赞的。不知怎么
心血来潮,用泥巴帮殷振家兄做了个可以挂在墙上的漫画人像,还涂了颜色和微微发亮的鸡蛋清。乐平兄看了似乎是在为我得意,平举着我那作品,斜眼对振家兄说:“侬哪能生得格副模样?勿是一天两天工夫格……”再回过头对我说:“哪!侬把我副尊容也做一个!好?”
我一两天就做好了,送去伊斯兰小学。他见了很开心:“喝!喝!喝!”又是平举起来眯着眼睛看:“侬哪能搞起这物事来格?侬眼睛邪气厉害,阿拉鼻子歪格浪一挨挨也把侬捉到哉!”
他真的在墙上钉了小钉子,像挂上了。
过了半个月或是一个月,耳氏打手势告诉我,乐平反手做一个特别的动作,碰断了漫画像的鼻子,再也补不起来,很懊恼,偷偷把它藏起来了。
记得他那时也画三毛。我不记得什么地方、什么报纸用的。他坐在窗子边小台子旁重复地画同样的画稿。一只手拐不自然重画一张,后脑部分不准确又画一张,画到第6次,他自己也生起气来。我说:“其实张张都好,不须重画的。”他认真了,手指一点一点对着我,轻声地说:“侬勿可以那能讲!做事体要做透,做到自家呒不话讲!勿要等人家讲出来才改,记住啦!”一次雏音大嫂也告诉我,他画画从来如此,难得一挥而就。
这些话,我一直用到现在。
乐平兄和我比起来是个富人,他在中国茶叶公司兼差。不过他一家是4个人,所以我比他自由。他有时上班前到东溪寺找我,在街上摊子喝豆浆吃油条糯米饭。我有一点好处,不噜苏,不抢着说话;自觉身处静听的年龄,耳朵是大学嘛!晚上,他也时常带我去街上喝酒。
大街上有这么一间两张半边桌子的炖货店,卖些让我流口水的炖牛肚,以及各种烧卤酱肉。隔壁是酒铺。坐定之后,乐平兄照例叫来一小碟切碎的辣味炖牛肚,然后颤巍巍地端着一小满杯白酒从隔壁过来。他说我听,呷一口酒,舒一口气,然后举起筷子夹一小块牛肚送进嘴里,我跟着也来这么一筷子。表面我按着节拍,心里我按着性子。他一边喝一边说。我不喝酒,空手道似的对着这一小碟东西默哀。第一杯酒喝完了,他起身到隔壁打第二杯酒的时候,机会来了,我两筷子就扫光了那个可怜的小碟子,并且装着这碟东西像是让扒手偷掉那么若无其事。他小心端着盛满的酒杯,待到坐下,发现碟如满月明光,怆然而曰:“侬要慢慢嚼,嗬!”然后起身,走到炖锅旁再要了一碟牛肚。他边喝边谈,继之非常警惕我筷子的动向。
事后我一直反复检讨,为什么不拉他的老伙伴陆志庠而拉我陪他喝酒呢?一、他受不了陆志庠的酒量;二、他受不了陆志庠的哄闹脾气。
带我上街的好处如下:
一、我不喝酒,省下酒钱。二、虽然有时筷子节拍失调,但是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弟。三、我是个耐心聆听的陪酒人。四、酒价贵之,肚价贱多,多添一两碟,不影响经济平衡。
(待续)
《人民日报海外版》 (2003年11月11日 第七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