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鹏

　　三门峡大坝，拔地屹立，高逾百米。坝横河心，一划万钧。千里奔腾而来的黄河水，至此，咆哮顿息，静若处子。大坝为黄河蓄起万顷烟波，沙沉水白，大湖天成，碧波映空，天水一色。暮春四月，清水黄河，惟三门峡独好。

　　三门峡黄河之旅，由太阳渡登舟，顺流东去。两岸古迹叠出，引人遐想悠远，思接千载，山势由平缓而趋陡峭，雄浑之气，直扑胸臆。黄河泛舟，令人最难忘怀的景观，乃浩淼碧水中的柳林。

　　黄河柳，让人欣逢一次奇遇，观赏一幅奇景，领略一番奇趣。

　　水上行舟，烟波氤氲，极易牵惹倦怠之意。在朦胧睡眼中忽见远方雾霭间，隐约似伏一抹青烟。舟渐近，绿意愈浓，竟是一片绵延数千米的柳林。在河心中骤逢林带，令人精神大振，惊喜莫名，这是奇遇。眼前景象，恰似辛弃疾诗中所描绘的那样：“浮天水送无穷树，带雨云埋一半山。”柳林孤悬河心，四周碧波粼粼，树干尽没，唯剩碧玉妆成的树冠，飘浮水上，犹如无数绿色华盖，徐徐迎来。一树浓绿，千缕柔魂，丝丝异碧，绿韵醉人；一树春风，万段风情，阵阵送娇，春意醉人。面对水雾缭绕中的柳林，恍如海市蜃楼，恍如蓬莱仙境，这是奇景。舟入柳林，天趣盎然；鱼穿柳叶，舟行树顶，这是一幅令人难以置信的景象，可又是一幅实实在在的景象。黄河柳的画意诗情，令人惊喜，充满了出人意料的奇趣。

　　黄河泛舟，在穿林度柳之中，引发了我关于柳树的种种联想。柳托起的一簇翡翠，是一个梦境，是一缕诗魂。在中国诗歌的长河中，离亭驿道，依依杨柳与离愁别恨同调。杨柳不堪攀折苦，只因世人别泪多！青青一树伤心色，《折杨柳》已成伤春悲离的乐府曲牌。柳树得春风之先，吐绿最早；柳树历秋霜之后，落叶最迟。柳树多情，与人相伴相随的时间最为久长：“城中桃李须臾尽，争似垂杨无限时。”刘禹锡褒贬得宜，柳树不枉人们对它寄托的深情。

　　柳树所求最少，道旁堤畔，插枝成活。无心插柳柳成行，今年栽柳，明年有荫。柳荫是对人间最慷慨最无私的馈赠。观音手中的柳条，洒甘露于人间，是赐福的象征；柳枝饰于门庭，降妖捉怪，是驱邪的符咒。柳枝接骨，可以助行；柳叶入药，可以清火。童稚折柳为笛，咿呀初试，婉转成调，柳笛是乡间少年对音乐初恋的红媒。柳，是中国文化最通俗的载体之一。

　　黄河泛舟，在穿林度柳之中，勾起了我关于柳树的绵绵沉思。我曾有过关于柳树的情结，它曾给我以抗争的力量和勇气。政治厄运，使我远离柳条舞翠的江南故乡，寄居邙山。一九六一年冬，我有缘回乡探亲，在杭州苏堤上默坐。眼前，朔风凛冽，苏堤上一株杨柳一株桃的景色，已被摧折殆尽。满目苍凉，我心境极坏，万念俱灰。这时，我骤然看见堤畔一株柳树的枯枝，低垂在西湖的碧水之中，西湖水中的绿色，似已隐隐润上枝头。我心中受到了深深的震撼，默诵一诗，个中有两句道：“堤畔枯枝垂绿水，欲钓青青上柳条。”我在柳树顽强的精神中，看到了渴求生命重绿的希望，鼓舞了我的人生奔赴。

　　柳树遮楼拂桥，柳絮飞入万户千家，杨柳与人们的日常生活最为亲近。柳树是红尘中的树，我爱柳树的红尘情结，它是如此平常，却又如此不凡。黄河柳，你是否已远离人间，远离红尘？不！当大坝启闸，汛期过后，飞珠溅玉的河水，已喷礴东去。库区水落，行人可以步行从河底通过。此刻，黄河柳又回到了红尘之中，旋成防风林带，以别样的品格，造福人间。

　　《人民日报海外版》 （2003年11月18日 第八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