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弦
前些日子,我把那方砚台给了舅父。那是一块唐砚,10多年前外祖父去世前送给我的,但现在舅父索要,不好不给。
我对这块砚台十分珍惜,有朋友数次欲以别的珍品与我交换,都被我婉拒。现在送了
出去,心中不免有些空落,眼前浮现出外祖父的面容,很慈祥的样子,目光中有一丝忧愁,有一丝抑郁,像生前惯有的神情,心中便又添了几分苍凉。
外祖父是个很地道的旧式文人,也是一位收藏家。他姓李,按家谱上溯属清康熙年间状元李蟠的一个支系,历代书香,家道殷富,城里乡下均有些产业。他脸上有几颗麻子,背微驼,跛了一足,但他身材高大,在我的印象中,和别人在一起,他总像是一只高蹈的鹤。
外祖父家族累计数世都很注重收藏字画,到了外祖父手时已很可观,藏品极多,品位也高,在徐州一境的收藏者中已属翘楚,常招得省内外名家来访谈。
我对外祖父的钦佩主要来自以下几方面:一是他有很深的文史功底,写得好字,做得好文章,尤精于字画的鉴赏;二是他的收藏事业是与生命同重的,那完全是一种自觉不懈的操作,无人来敦促强迫,但他沉醉其中。听说有一次因追购一本董其昌的册页,北上数千里,终于在沈阳以高价收下,回来的路上盘缠用尽,入山东后沿途乞讨而返;三是他具有一个收藏家的健全人格,即全无功利的目的,对藏品的保存几近吝啬,每遇他人索购,总是婉言拒绝,连名人或官员也不例外。
但我记事的时候,那些藏品已历尽劫难,荡然无存。都弄到哪儿去了呢?真的没有一点线索吗?能找回一两幅也是好的呀。
“全被抄去了,有些当了手纸,其余的不知所终。”外祖父苦涩地说,“当时我挑了两箱精品埋起来,没想到埋的时间太长,进了水,全烂了,只剩下这砚台了。”他拿出砚台,让大家观赏,这便是那块唐砚,深紫的颜色,给人一种温润的感觉,上面有古老的云纹,二龙戏珠的图案,以及篆体的“九如”二字。
那时候外祖父还常写字,多是受命书写墙报和标语。我看到那精妙秀美的字出现在充满杀气的标语里,心里真不知是什么滋味。 再后来我跟外祖父习字,只有这时候,他才使用那块砚台,他说:“沾一点祖宗的灵气吧。”我体会到他对那块砚台的珍爱,那是他所有藏品中没被沤烂的一个幸存者,也是他精神世界里最后一块坚挺的硬骨。
外祖父晚年多病,双手颤抖,无法再握笔,但还常大声朗诵孔稚盜的《北山移文》和王勃的《滕王阁序》,那神情很有古风,也很感人。我却因要考学,只在学校开设的课程上下功夫,字终究没有练成。但外祖父在去世前,还是把砚台送给了我,他说:“只有你还能写几个字,这块砚台就留给你吧。”
现在砚台被舅父索去,听说正准备卖出。舅父是个做小生意的,文化不高,也从不习字。不管怎样,我觉得怕是要同那块砚台永远告别了。在我,告别的可能只是一块砚台,在舅父那儿,可能还具有另外一种更彻底的意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