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乱雪
在半明半暗中往前飞行。灯光与黑暗交织、分离,神情暧昧。然而它们是自由的。
我也要自由。我想我是倦了,我在黑夜轻柔的怀抱里昏昏欲睡,但我的眼睛却似乎从来没闭上,初秋的细雨让我在疲惫中振奋精神,我看见自己穿过山谷和丘陵,穿过素未谋面
的人们的梦境,然后,在黎明时分,轻轻地降落。
降落的时候,我甚至看到自己眼角的笑意。
在一湾清水边,凤凰,在凌晨给了我一个下降的手势。离那个男人的离开,已有大半个世纪,但那手势轻柔和缓,一点也不苍凉。没有预期的戏剧效果。我叹口气。飞翔只是我的梦想,古城也是我的梦想。
下了车,凤凰的街头让我感觉茫然。我找不到他的踪迹。在小雨中前行,终于走到了虹桥,在江边客栈林立的回龙阁,遇到了一个早起的妇人。她面部线条细腻,语气温柔,却没有把眉毛拉得细细长长,不是他笔下白脸的苗族妇人形象。住进了她的家,二楼靠江的房间,望出去,灰蒙蒙的一片,江对面的一切,似乎还没醒来,毕竟还是凌晨。
就这样悄悄地进入凤凰,在船歌响起之前,在古城苏醒之前,在江面雾气消散之前。
其实凤凰是美的。只是它太内敛,没有我喜欢的雪山或者大海的张扬。它的美需要慢慢发现。我住的地方,从对面看,是风景很好的一段。上午总有人在江对面支起画板,把这边的吊脚楼收入画中。
虹桥附近是凤凰的精华。傍晚的时候,江边的吊脚楼被抹上了一层暖暖的金色,安宁的样子,看不够的美。晚上,古城的各种扎染店、蜡染店、银铺、姜糖店关了门,虹桥下的建设路却又热闹起来,烧烤、炒田螺、煎饺、炒粉、馄饨……香味直往脑门窜。凤凰人和游客一起坐在街边,在明亮的灯下,享受着尘世的美味。
住了一天后,我没有搬进计划中的沱江客栈,安心地在那温柔女人的家中住了下来。每天跑进跑出,同时也别有兴致地观察她的生活。早上看见她把刚买的青菜拿去江边洗,中午看她厨房中剩下的加了点辣椒的小菜,晚上看她的儿子骑着玩具车在狭窄的街道上玩乐。她偶尔和我聊天,说说阿拉和附近的集市。她的先生是很沉默的,大概工作比较忙,有时看着电视,就在楼下的沙发上睡过去了。
我很羡慕她的厨房。几扇木窗都是开着的,窗外是沱江。一抬眼就见碧水东流,真是好享受。什么忧愁烦恼,顺着水就流走了。
但我始终是过客。宁静只是偷来的享受,最后还是要回到城市中去,面对喧嚣。
一个人去了他的墓地。虹桥往东,1500米。石板路很光滑,偶尔有三轮车从我身旁擦过。听涛山,是他最后的栖息地。一别几十年,再回来时,他很倦了。想象中,他的睡态安详。
很朴素的五彩石,如他的文字,平和的淡淡的美。正面是他的话: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背面是张充和写的: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
是傍晚的天气,太阳懒懒的,靠着他的墓石,看着沱江无语东流,我几乎睡过去。这里游人很少,不让我安静的是些小孩子。姐姐,买束花,送给沈爷爷嘛。娇娇的语气。我摇摇头,那明显失去水分和生气的菊花,不是我喜欢的。
换了个时间,去了他曾经的家。故居最多的是他的书,让人气馁,不知道要怎样才可以完成如此浩大的工程?首先是要让生活无限简单吧。让我意外而开心的是故居里面有他在北方写《边城》时所用的桌、椅。桌面很宽大,木料里是石面,温润的样子。忍不住用手触摸。那么好看的书就是在这套桌椅上完成的,不知当初是怎样的景象,悠然神往。
转眼到了离去的日子。又下了小雨。雨里来,雨里去,中间的时间,却是很好的天气。住了三天,居然已是难舍。可惜我没有翅膀,不能飞翔。只能如来时一样,在蜿蜒山路中,缓慢地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