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世杰

　　家乡是座小城，手艺人多。小时候不懂，以为手艺人嘛，无非混碗饭吃。我长大了，绝不学手艺，要做大事。外出读书后，有一年假期回家，母亲要我陪她上街买菜，以前我是从不去的——人长得牛高马大，挽着母亲胳膊去买菜，肯定让人笑话，可那天我答应了——母亲也有虚荣心，这能让她感到一点骄傲。

　　一路走去，巷口拐弯处，远远就见一个剃头挑子，在街头等生意。走近了，母亲竟跟剃头师傅大声打招呼：聋子，生意好不好啊？“聋子”师傅说，好什么好啊！现如今的人，都到理发店去剃头，坐皮椅子，舒服！找我剃头的，只剩几个老主顾——给他们剃了一辈子，习惯了，让别人剃，他们还怕剃不好……

　　剃头挑子以前我就见过，想了想，好像我从来没找他们理过发。我嫌让他们理发，有点脏。正那么想时，剃头师傅突然问道，这是你儿子吧？都这么大了。母亲有点儿得意地说，是啊，真快啊，好像就在昨天，还在请你给他剃头呢！母亲说完，转过头来对我说，你不记得了？小时候，你见到这位师傅，就死活不依地喊，我要剃头！我要剃头！母亲那么说着，剃头师傅就冲我笑，笑得有点暧昧，好像说：怎么样，今天你要不要我给你剃头？我没想到，小时候我会又哭又喊地让他给我剃头。趁母亲跟剃头师傅说话的工夫，我一直盯着他的剃头挑子看。

　　这种剃头挑子，一头是一个板凳，一头是一个烧着热水的小炉子，烧木炭，上面有个圆筒形的锅，锅上面是个脸盆。给人洗头前，要先把脸盆端下来，才能从下面舀水。剃头师傅就那样挑着担子，大街小巷到处地转，碰到有人要剃头，就歇下挑子，请顾客在他的那张凳子上坐下，问你，是剃光头呢，还是留长发？如果剃光头，就先用热水给你洗头，洗得满头肥皂沫，再拿出剃刀，三下五除二，把你的脑袋剃得锃光发亮；剃刀有好多把，刮头是一把，修脸是另一把，刮胡子还有一把。不管哪把刀，都要边用边在一块发黑也发亮的“荡刀布”上“荡”一“荡”，要不刀就不快；每次看剃头师傅拿着刀给人剃头，我总是捏着一把汗，生怕他一不小心失手，把人家的脑袋划破了。

　　那天我站在那里，突然想到自己小时候居然也让他手里的那把剃刀，在自己的脑袋上刮来刮去，真还有点后怕。娃娃小，爱动，弄不好就会把头皮划破。于是我说，师傅，你真给我理过发？师傅还没说话，母亲就说了，你满月时，就是请师傅给你剃的胎发，后来一直是他给你剃头。剃头师傅也说，我那时给你剃头，是不收钱的——我跟你们家，是几辈人的老关系，你爷爷，你爸爸，我都剃过。我说，那你划破过我的脑袋没有？聋子说，天地良心，你问问你妈！我说，那就要谢你了。随口又问道，是剃光头难还是理长发难？聋子说，都不容易，我学艺学了三年，拜师又是一年，才敢出来闯江湖，哪像现在，刀、剪都是电动的？那时都靠手。你去问问，现在的师傅，哪个能用一把刀一把手推剪为你理个像模像样的“西装头”？我就能。家乡那时把新式的长发分头，一律叫做西装头。

　　我真没想到，我的脑袋，真还跟一个走街串巷的剃头挑子，有那么一段交情，还是“世交”。先前真是小看他了。要不是我回家前已理过发，还真想请他在我脑袋上再试试他的刀子。走过去了一阵，我问母亲，那个剃头师傅姓什么？母亲说，不晓得，都叫他“聋子”师傅。

　　本版插图／张旭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