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桑
老朋友老董拄着拐杖走来探望。她七老八十了,腿部动过手术,行动很不方便,竟还挤公交车,从老远的住处左转右转才来到我的村居,令我十分感动。原来她听传闻说我已失忆,还有一说我已病入膏肓,神智不清,认不出人来了,所以不辞劳苦走来看我。她说她本来对这些传闻不大相信,但人们言之凿凿,不亲自到来看看放心不下。进门后看见我正在电
脑前按键,她不禁哈哈大笑,把听来的传闻告诉了我,把我也逗笑了。想不到关于我“失忆”的笑话竟流传到外面,还层层加码、节节飙升。
“风起于青萍之末”,笑话的形成过程是这样的:一个多月前的一天清晨,我把老伴送到省中医院二沙岛分院看病,撂下她便回单位办事,蓦然想起要给一位年青回复一些问题,在梯间偶遇同上楼梯的某同事,便托他转请那位我要找的人到办公室来与我会晤。回到办公室坐下来便忙于看稿,看得头昏脑胀之际,那位年青才姗然而至。我过去与她在工作上素无联系,只知其名却不大认识。她进门时,我下意识地抬头向她望了一眼便又继续看稿。她见我毫无反应,觉得有点奇怪,便悄然而退了,对人说岑某不知为什么约了她面谈,见了面却又什么也不说,神情木然,好像什么也记不起来似的。这话给小陈听到了,小陈随即附和道:“是呀,我也觉得奇怪!刚才我去找他商谈工作,他边低头看稿边和我交谈,说的话老是含含糊糊,有点答非所问。莫不是脑瓜子真的出了问题?”小陈这么一说,周围的几位同事中有人插嘴说这情状似是失忆。一个说他的那位失忆的亲戚,症状便是这样子的;一个说他亲眼见过的初期失忆病人,也是神情木然、问非所答的。“这么一大把年纪,失忆是常有的咧,一点也不奇怪!”……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凑合附会,越说越像,“岑某失忆”之说便具雏形了。就在这差不多时候,看完病的老伴从医院打电话来,问我为什么说好去接她却直到快下班还不见人影?我问她此时在什么地方?她不说自己此时是在医院,却说是在二沙岛给我打电话。我一时没有把二沙岛与医院联系起来,便问她为何跑到二沙岛去了?“哎,你怎么搞的?是今早你自己亲自把我送到二沙岛中医院看病,还答应来接我的。你为什么全都忘记了?”老伴的责难让同事们知道了,成了我确已“失忆”的有力佐证。“岑某失忆了!”大家于是立即把我护送回家,生怕我认不出回家的路。回到家里,老伴随即强令我卧床休息,把儿媳们紧急召集起来商议对策,大家一致认为必须即时把我送进医院检查。我刚害过一场大病,被囚在医院凡八个多月,不久前才被放出来,住医院的那种滋味,尝够了!从此一听说“医院”二字,身上都会起鸡皮疙瘩;况且我有自知之明,好端端的却说我“失忆”,简直是开玩笑!我极力辩护,说自己没有丝毫不妥,为了力证自己的脑瓜子十分正常,我说:“让我给你们念出一串亲友们的手机号码,你们听着:曾某某的是139022468××;冯某某的是139260019××……你们瞧,这是失忆病人能办得到的吗!”我企图用自己平日常为亲友们所赞叹的“一绝”来折服他们,可他们不当作一回事,恃着人多势众,软硬兼施,叫我终于不得不就范。大伙把我挟持到医院,请一位脑神经科专家给我诊病。老伴先把我的“病状”一五一十地抢先作了汇报。在旁的儿媳们也你一言我一语,添油加醋。听了那许多煞有介事的信息,连神经科专家也给怔住了。“先吃点药,”专家说,“预约照个磁共振吧!”
我坚决反对。可是儿媳们背着我到医院预约了,并交了费,我只好再一次就范。一周之后,照了磁共振,结果很快出来了,除了老年人在所难免的轻度脑血管硬化之外,根本没有什么问题。我还是原来的我,还是精神奕奕的我,还是可以随时随地准确地背出亲友们11个数字的手提电话号码的我!
价值1350元的两张磁共振照片,给我在家族中洗脱了并不美妙的“失忆”的名声,满以为从此可以挺直腰杆、扬眉吐气了,想不到在我的磁共振照片效应达不到的地方,不但还继续“失忆”,而且“病情”不断加重,“神智不清”以致“认不出人来”了!
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以讹传讹的笑剧层出不穷。这一类笑剧是古已有之的,不过于今尤烈罢了。《战国策·秦策二》中说的“曾参杀人”,便是一个脍炙人口的故事:曾参到了被称为费的地方。这地方有个与曾参同名同姓者杀了人。有人把这传闻告诉曾参的母亲说:“曾参杀了人。”曾参的母亲不相信,应道:“我的儿子不会杀人。”神态自若地织她的布。过了一会儿,又有人告诉她:“曾参杀了人。”她还是不为所动,继续织她的布。又过了好一会,第三个人来告诉她同样的信息。“夫以曾参之贤与母之信也,而三人疑之,则慈母不能不信也!”曾参的母亲此时害怕得立即扔掉手中的杼子,爬墙而走。《韩非子·内储说上》中说的“三人言市有虎”,也是一则著名的寓言:庞恭为了劝说魏王要善于观察思考,对群臣所奏须鉴别真伪,不要为谗言所惑,对魏王说:“若有一个人说市上有老虎,王上信不信呢?”魏王说:“不信。”庞恭再问:“若然有另一个人说市上有老虎,王上信不信呢?”魏王还是说:“不信。”庞恭又问:“要是还有第三个人说市上有老虎,王上信不信呢?”魏王此时才点头叹道:“寡人信之矣!”庞恭说,“夫市之无虎也明矣,然而三人言而成虎”,可见议臣所奏,即使众口一词,也未必就是真的,仍须“众端参观”,作出准确判断。
我们有一种随大流的思维惯性,轻信流言,只要大家都作如是说,就不加分析,易于认同。正是人们常会共有的这种精神“常见病”,使得流言不胫而走。不胫而走倒也罢了,问题在于所有流言几乎都无一例外地好像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这两句成语便是这种现象精警不过的概括。若然“众口”之词都同一口径,则未必就能“铄金”;“积毁”仅止于原来程度,也未必至于“销骨”。流言之所以可畏,皆因在其不胫而走的过程中总是不断地深化、恶化、严重化。这又是人们常会共有的另一种“常见病”有以致之的。这种“常见病”皆因人们把自己道听途说的传闻转告他人的时候,常会自觉或不自觉地把传闻略加修饰,借以强化其传闻的珍贵程度。传闻经过众口,层层加码,到了后来,就难免大为走样了。记得念小学时,课文里有过一个故事,大意是说某人吐痰,发现痰里有一点点毛发似的东西,那只不过是一丝鸡毛茸,想不到这连鸡毛蒜皮也算不上的小事,竟越传越甚,层层加码,传说某人吐出来的东西从一丝鸡毛茸变成一根鸡毛,再变成一把鸡毛,又变成一只鸡,后来竟传说此人口中吐出了一窝鸡。
文稿写到上面那一段,本来打算加几笔,便结尾了,友人老周从顺德到访,一坐下来便对我说:“老兄,先给你说一件关于你的传闻,不介意吧?”我笑道:“我这个人难道会介意些什么!”于是他告诉我,大良有一位与我认识的朋友某君告诉他,岑某已经作古了。老周对他说:“哪有这回事!他半个月前才来大良探望过我,还是生龙活虎般的。”某君正色道:“我的消息千真万确!你莫不是见了鬼?”
关于本人从“失忆”到“作古”的这个小小笑话,自然也是人们的精神“常见病”凑成的。人们随大流的思维惯性和常爱强调自己储存的信息的珍贵程度,一般尚无大碍,只不过常会凑成一些笑话而已,不过这种“精神流感”(姑妄名之)有时也会造成不利于社会安定的恶果。早些时候市上流传过“无盐可买”的谣言,家家户户争相抢购食盐,弄得所有食杂商店都疲于奔命,就是一例,可见“精神流感”也会有恶性发作的时候,不应一律报以哈哈一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