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南

　　这座古朴的南方小镇，是我母亲的出生之地，她所拥有的许多优雅的风尚，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并将我完全征服。多少年来，小镇用它的溪流月光、鸟语花香，它的习俗文化、市民精神，支撑着小镇的繁衍，和它那漫长的渊源。

　　小镇旁边有一条河，星星点点的水光给人诗一般的遐想，那片倾斜在河岸的浅灰色的沙滩，像小镇人的命运一般单纯，可是也记录了许多奇闻轶事，比如，谁的生命从哪里来，又到哪儿去，这样一些让人迷茫和遐想的问题。

　　河上有一点波涛，有一点星光，并总是发出一点漂泊不息的声音，像在讲述小镇的故事，小镇几百年来的历史，它在哲学、经济学、人类学方面的发展，它的习俗、文化、制度，它的理想，它的坚守和信念，等等。

　　小镇有花。一年四季，鲜花装饰了小镇。小镇的街头，总是站满了卖花的孩童、少女、老妪，这是一些居住得不太远的山民，他们知道小镇的居民喜欢花。小镇人确实喜欢。几乎家家户户都有鲜花。香气环绕着小镇。花在这座小镇占据了很大的位置。花用香气催生和激发人们的梦，难怪，小镇人的梦，总有绚丽的色彩。

　　小镇的主街上有几棵丁香树，这使小镇的春天变得美妙而轻盈。丁香树在春的翅膀下扬起芬芳的风，像一位青春玉女在欢乐地旋转、舞蹈。更多的时候，丁香树微微地笑着，静静地立着，又是另一派泰然自若，宠辱不惊的大器，柔顺的、淡紫的、如梦如烟的花朵，散发着永恒的香，使小镇有一种稠厚而清凉的味道。

　　小镇的不少人家，都有瓜棚豆架。在开着窗户的前庭后院，木柱搭的棚圈上，总见有绿茵茵的瓜蔓，掐尖的叶子，在叶与蔓的夹缝中有金喇叭似的小花，还有圆圆的小果实。瓜棚豆架上，挂一两只鸟笼，笼中之鸟与树枝上的鸟群会相互吸引，尤其拂晓与黄昏之时，小镇的鸟儿似乎都振作起来，相互召唤，欢呼雀跃。起床的人们总是推开窗，听鸟愉悦的鸣叫。

　　小镇还有蝴蝶。蝶恋花，这是自然的。小镇每一条巷子里的花，都开得新鲜而热烈。蝴蝶最爱恋大自然的色彩，它本身也使自然生辉。它从某一个角落里，从开满了野花的郊外飞来，在花与叶的缝隙里盈盈飞舞，抱着幽幽的香。在阳光里，它显得那么轻，那么软，那么容易被伤害。我常为蝴蝶能在弥漫于四周似乎要将它笼盖的污浊之气中扇动天使一般美丽双翅、飞越高大障碍物的勇气和力量感到不可思议。蝴蝶常带给我们一种美妙而微妙的痛苦。通常，在阳光灿烂的野外，我们才能偶遇蝴蝶。然而在小镇，寒风过处，蝴蝶也飒飒起舞。

　　小镇上的人，我认识得很少。但是几乎每一位老人、青年、小孩，我看着都感到面熟，似乎在哪儿遇见过，打过交道，似乎只要我细细回忆，就能说出他们的名字，他们的一点故事来，其中有些人，我甚至觉得他们那么熟悉，仿佛是我生活中哪个阶段的好友。这些人都在小镇上生活，多数人在小镇上出生、读书、工作、恋爱，他们会在这里一直生活下去，平静愉快而且基本满足。当然有些年轻人和中年人会不满足。他们是些有着更高的理想和追求的人，他们想像冒险家一样到外面的世界流浪。毕竟，小镇再古朴，再坚守，也不可能再是原来的那座小城。不可能对精彩的外界无动于衷。大批的外地人来到此地，带给它一些古朴，也带给它一些新鲜。瓜棚豆架的庭院式小镇，也盖起了金灿灿的楼房，有敞亮阳台的住宅群，不会再像昔日的记忆那样晦暗、潮湿。外界的风，吹散了小镇的守旧、累赘。小镇必须也必然按照世界的秩序，事物的规律发展。小镇一天天喧闹起来。那些新崭崭的楼宅里，走出了一些理想主义者，他们在小镇里愉快地游荡，也到外边的世界去闯荡，他们带回来物质与精神的种种崭新气象，他们带着小镇进入了一种创造的领域。但创造归创造，小镇还是时时打醒精神，坚定顽强地守护着自己，以不变应万变。小镇的花开得格外怒放，街上的丁香树简直是光芒四射，月光明亮、饱满、雍容、洁白，香气仍弥漫在小镇的寂寂长夜。

　　小镇不断地变得拥挤。年轻人似乎越来越多。这也符合大自然的规律。这使小镇再不能保持原有的宁静。可是，小镇又为什么要宁静无语呢？小镇昏暗的街道上，那些湿重的丁香树叶上，曾长满了哽咽的命运，一树寂寞的心，何曾有过热烈的语言。这，春天明白，丁香树也是明白的。丁香树从来没有别的要求，只要春天在，她就盛开。

　　小镇人在自己的土地上扎下深深的根，哪怕这土地很贫乏，但它结出了和平恩爱之果，宠罩着每一户庶民之家。小镇抵制着外界的入侵，小镇有自己的理想，小镇人对上帝有自己的信念。这些理想和信念，是一大堆信息，记载于史册，也弥漫于小镇暖暖的风里，如果你在拂晓时分深呼吸一下，你会感受到。

　　我静静地凝视小镇旁边的那条河。她的乳汁哺育过我的母亲，当然也哺育过我。我想，那里也流淌着我的血液。这儿是我的来路，我的出处，我曾乘着她的一朵浪花，漂泊到这个世界上，在我的记忆深处，有一个灵魂休息的地方，那里有幽静的山岗和美丽的庙宇，春夏之交开满了玫瑰，我可以坐在树下畅饮太阳和海水，看所有的景色自然展现，这是一个适合人性的地方。夕阳，她用血红的笔把这个地方描画出来，横亘在我的眼前，正是这座小镇！母亲的小镇，她用母亲般慈祥的眼睛，注视着疲惫的我，衰老的我。这一瞬间我感到，所有约束我的东西都归于和谐，生命的色调柔和而恬静，我找到了令人愉快的归宿，我可以栖息树下，安然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