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桢武

　　跟庄华岳交谈是十分困难的事情。84岁的庄先生精神出奇的好，只是耳朵已有了点毛病，声音变得大，他说他的耳朵成了贝多芬的耳朵，让我说话放慢节奏，声调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还是不行，他干脆给我一个小本子，让我写下一些词语。

　　庄先生喜欢贝多芬，他珍藏着贝多芬的九个乐章唱盘，转了几十年。因为耳朵的缘故，这些原本熟悉的声音已变了样，他为此深感痛苦。

　　在潮州城里，庄华岳是一位重量级画家。然而，除了美术圈里的几个人外，很多人包括他的同事都不知道他会画画，他是一位音乐教师，或者是一位外语教师，却不是一位美术教师。

　　1935年，庄华岳考进杭州艺术院，师从吴大羽学西画，著名美术大师赵无极是他的同班同学。1956年，赵无极听说庄华岳已死，悲痛欲绝，作了《友人之碑》以悼念，他认为庄华岳是他最重要的知己，一位奇才。赵无极在文章中说：“如他（庄华岳）有同样的机会来法，可成为非常重要的画家。”吴大羽本打算送庄华岳深造，因卢沟桥事变，吴大羽离开学校，出国的事落了空。后来，庄华岳一直隐居潮州古城，几十年不拿画笔。1985年，在赵无极的鼓励下，庄华岳重拾画笔，79岁时，庄华岳在台湾举行个人画展，并出版画集《火柴匣主人》。

　　庄华岳画的是抽象画。但奇怪的是，这些现代派画家大多不承认自己的画抽象。他们强调的是一种审美存在。庄华岳说，他总是用心去观察某一对象，这是比表象的描绘更为真切的表现，同样是具象的，只是表达形式不同而已。他画舞台人物、动物、花卉，往往捕捉到瞬间的模糊感觉，涂抹在纸上的色块，构成了奇特的形式。他画的是什么，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让你感觉到了什么。这有点像音乐，你能够在音乐中感觉到什么，是你自己的事。庄先生认为，绘画不仅靠纸、笔、画布来完成，而更本质、更本原、更大的载体是生活，是人生，是生命本身。美国当代抽象表现主义画家威廉·德库宁曾说：“内容即在于对某一事物的一瞥之间，就像和闪电的遭遇。而形式应该体现真实的情感。”庄华岳的每一幅画都是惟一的，不可能作出重复，于是他非常珍爱这些画。他那个小小的客厅，挂着大大小小的画幅，最小的差不多一个火柴盒那么大。他的画从不送人，你要是能拿到他的画，你一定不那么简单。有一个画商到他家里，要买走他这些画，他感到十分吃惊：“这怎么可能，我又不是商人，我是画家。”他坚守着一个画家的真正纯净，正因为这样，他的画体现出极高的层次与审美品格。灵魂在画画，他真正做到了这一点。这样的画，不因为没有市场而失去价值，相反的，他跟商业的炒作有着本质的区别。庄华岳吸收的是现代绘画理论，但他的画仍然是东方的。他谈到他和赵无极的画，他认为他的画不可能跟赵无极一样，但是情感和审美方式是一致的，这就是东方人的、中国人的画。

　　没有什么人见过庄华岳作画，不明白他的画为什么画得那么小。当我提起这个奇怪的问题时，庄先生笑着说：“这个世界原本给我的空间就这么小嘛。”而我却感到，他这些小画，非常充分地表达了画家对宇宙天地的博大无边的生命体验，他的画是人生的大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