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新闻网-成都日报讯

　　15岁考入哈尔滨行知师范艺术班。

　　23岁嫁给艾青，随艾青先去北大荒，后去新疆。

　　21年之后，跟随艾青回到中国作家协会，被任命为艾青的秘书。

　　书和记忆

　　1996年5月10日，向艾青遗体告别。

　　……

　　在艾青离去的日子里，经常有朋友劝我：“写一写你和艾青的过去吧！”“艾青没有完成的事情，你来完成吧！”“艾青不写回忆，是太大的遗憾！”……

　　朋友们真诚的鼓励、热心的敦促，让我动心了。

　　……

　　我思索着：写什么，怎么写。

　　———《我和艾青的故事》后记

　　记者（以下简称“记”）：写这本书的时候您说过：有很多人很多事都是不可避免的。这时您怎么办？

　　高瑛（以下简称“高”）：写回忆录肯定要涉及到一些人，一些事。我在后记里声明了，我想避免而避免不了的人和事，我都以实事求是的态度面对历史。如果只写我和艾青，就是我们两个人的二人转，那有什么意思？必然要涉及到一些问题，比如我和艾青怎么认识的？我们受了什么磨难？我们最后怎么咬着牙熬过了这几十年？是谁让我们受了这些磨难？谁让我们受了这些苦？……肯定要写这些。这还是轻描淡写的呢！

　　记：有没有涉及到的人跳出来说您写得不真实？

　　高：到现在也没有人跳出来。到了我这个年龄，70岁的人了，头脑连这么一点聪明也没有？不可能打别人一下，再等着别人打我呀，那不是智商太低了吗？其实我也不是打他，我只是想避而避不开地捎了一下。如果你们这样子欺负了我几十年，我憋得肚子气鼓鼓的，最后喊一声冤枉你们都不容忍，那你说还有公理吗？他们也应该想到跳出来对他们不利，所以到现在还是风平浪静。我不怕吵，真金不怕火炼，几十年已经把我炼成这个样子了，我怕什么？

　　记：写的过程顺利吗？要不断回忆往事，心情一定很复杂。

　　高：不很顺利。人呢，说实在的，就是眼泪没流干，能流干的，就是把一些事情都看透了。我有时候想起当时那个情形，还是会流泪。你说那个年代，我们要去新疆，我那个儿子艾未未（画家），当时也就一两岁，抱着我的腿说：“妈妈不要走不要走！”后来他就坐在我们的行李上，以为守住这个行李就守住我们了。后来我是把他推开跑了的，跑出去的时候听到他在哭：“妈妈你不要未未了，不要未未了！”那个声音，一个母亲随时想起来都会流泪的。

　　记：写这本书对于您来讲算不算一种释放呢？

　　高：是，我现在觉得写对了。我本来不想写。为什么？艾老走以后，这个生离死别呀，你们现在是尝不到。

　　记：关键是您这本书为研究艾青留下了珍贵的史料。

　　高：回忆这样的东西，真实就是灵魂，不真实就一点价值都没有。但是我没想到会有那么多人评论。

　　记：这么多人有共鸣，您还是很高兴吧？

　　高：我当然高兴了。台湾一个叫文晓村的诗人看了之后说：“我眼睛心脏不好，我是不读书的，平常我读书两个小时就很难得了，这个书我是连着读完的，哭了好几次。”总而言之，我的这本书是写对了。有人问我：“做女人有什么感觉？做诗人的妻子有什么感觉？”我说：“再投身的话我想当男人，让女人也伺候伺候我。”这都是玩笑话。我说我呀，我是不想再到世间上来了。

　　我和艾老

　　1955年，我被调到中国作家协会工作，会址在东总布胡同22号。那是个大宅院，后院是二层小楼。我们每天都在小楼下做工间操。有一天，在做“前屈后仰”一节时，我发现在二楼的窗户上，有一双眼睛。第二天，再做这一节操时，那双眼睛又出现了。第三天我换了位置，那双眼睛也随着我移动了。

　　———《我和艾青的故事》

　　记：嫁给一个名人有没有压力？

　　高：没有。我那时觉得他在“勾引”我（笑）。我想，他是不是刚离婚要找一个填补感情的？我想得很坏。我还把这些想法告诉他了。有的人心里嘀咕但是不会讲出来，我给他说了，他就喜欢我这样的性格。他觉得我的思想和我的年龄不符合，这么小还想得那么复杂。

　　记：相处以后觉得怎么样？

　　高：我们俩的感情也是逐步上升起来的。

　　记：您做事很泼辣。

　　高：到现在别人也说我不像70多岁的人。我到现在也不会享福，我们家就算是有10个阿姨我也照样干活。我不是那种坐在那儿指手画脚的人，我就是伺候人伺候惯了，就好像没想过要别人伺候我。

　　记：是不是伺候艾老伺候惯了？

　　高：对呀。比如很多人一起去旅游，一路上我都在照顾人，不是学雷锋，也不是要表现什么，就是一种习惯。我很会照顾人的。

　　艰难岁月

　　俱往矣。

　　———艾青

　　记：我们注意到您的手贴着膏药，是风湿吗？

　　高：这个呀，是在新疆石河子落下的。那时我们下放到一个连队里，那个连队里最好的是那个井水，常年24小时往外喷，没有污染的。我们家里带来的东西基本上都卖光了，卖的钱好给老艾青买点肉，买点大米补补身子。洗衣服没有洗衣盆了，我就直接在井水里洗，那时年轻，就想快一点洗，水凉呀，后来就得了关节炎，全身风湿。我在北大荒落下的病是气管炎。1958年的时候伐木头，两个人拉大锯，一拉满身是汗，一出林子风一吹，就感冒了，咳嗽了60多天，两个眼球都咳红了。北大荒没有医院，就是这么挺过来的。后来一感冒，气管炎马上翻，厉害的时候就不用睡觉了，就这么坐着。我声带都坏了，我以前搞舞蹈唱歌，现在不能唱歌了。病吧，都是一点一点落下的。

　　记：您想过没有，如果您不是和艾老结婚的话，不会受这么多苦？

　　高：这也不好假设。我敢肯定，不嫁给他，我不会受这么多的苦，但是，不嫁给他会怎么样，就不好说了。因为我原来的那个婚姻是一个悲剧，离婚是肯定要离了，我那么年轻，肯定还是要再嫁人了，嫁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一定是会很慎重。当然这些都不好说。另外呢，谁也没想到1957年的问题能够得到解决，也没想到能回到北京，我们当时就觉得我们这一家就是在新疆落地生根了，我呢，最高目标就是做一个贤妻良母。我给老艾青也说过，要死也很简单。运动来了，那种心灵上的痛苦，就觉得如果没有孩子没有父母，如果艾青说高瑛呀咱们别活了，那我一定跟着他去死，我肯定做得出来。我就是这种性格。

　　记：您是劝阻过艾老自杀的。

　　高：是呀，而且他有疯的可能。压力最大的时候，我们坐在三轮车上，他打骑车人的屁股，半夜起来撞头，问墙：“你说我反党吗？你说！”他的精神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了。这个时候，家庭的温暖、支持太重要了。假如这时候我跟他提出离婚，他死了，绝对死了。

　　记：艾老有句话叫“俱往矣”。

　　高：对，他不要我耿耿于怀，他要我算了，俱往矣。

　　记：在艾老刚离去的时候，您有没有幻觉他还在？

　　高：我是想有个幻觉，可是我没有幻觉。他走以后，晚上睡不着，我就起来静静坐在沙发上，墙上挂着他一张很大的照片，那时我就想：人到哪去了？我希望能够有幻觉，能够看见他，没有。如果是恩爱夫妻，都会有这种想法，包括对父母也是这样，怎么就没有了呢？他们到底到哪里去了呢？那种感觉真是难以言表。很长一段时间我麻痹自己，我有很多朋友，他们叫我出去玩，开始出去的时候我还是觉得心里闹得慌，总觉得家里有事，总觉得老艾青还在家里，需要我去照顾。其实家里没事。这一两年调整过来了。后来我也迈入佛门了。一个女人

　　一个女人的一生有两个真不容易是很了不起的。一个是再婚嫁给名人；一个是跟随大右派度过困难的41年。有这两个真不容易的高瑛，令人钦佩。

　　———一位老友给高瑛的信

　　记：我们觉得您的性格太好了，开朗，而且真实。

　　高：如果说我这个人还有优点长处，就是我两个眼睛长着不是往上看的，是往下看的。

　　记：都说您是被埋没的诗人呢！

　　高：诗我也发过一点，只是我不用功不努力，不愿意挤到那个堆里去。写着玩，没有很刻意去写东西。那些小诗都是捡来的。比如说，我和艾青到齐白石的故居去，院子里有一棵柏树，很高，一棵老藤树就缠呀缠在上面，缠到上面以后，在树冠上展开，花开得特别繁华，当时我马上有一个想法，藤都是要依附在什么上面，它没有主心骨的，我说：属它最多情，爱上了谁，就和谁缠绵一生。艾青说把它改成你，属你最多情，就是一首情诗。

　　记：艾老对您的诗有没有评价？

　　高：有，这个我就不想具体地吹自己了，我是低调的。我觉得，我们不要自吹自擂，自己好坏，让别人客观地去评论。有时候去开会，听见有些人夸自己的丈夫怎么怎么好，我听了心里特别不舒服。有什么意思？如果不能做到实事求是，自己炒自己，一点意思也没有。

　　记：您写这本书还是展现了您的才华。

　　高：谈不上什么才华。文字是大家的，谁都可以去用的嘛。我是用生活的语言写生活，写故事，就把故事说清楚就行了，语言就是工具，你不要去矫揉造作，不要去编，你就客观记录好了，真实是最生动最感人的。

　　记：艾老对您的影响大吗？

　　高：性格我不是受他的影响，我从来都是一个很有性格的女人。我从小就很淘气，闯了不少的祸。

　　记：那您的这种性格一定给艾老带来了不少的快乐。

　　高：是呀。我的性格受妈妈影响比较多，也继承了她的很多文艺细胞，我的弟弟妹妹嗓子都很好。

　　记：您的家庭是个很快乐的家庭。

　　高：但是也是一个很不幸的家庭。因为艾青，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我爸爸也被打成右派。他没见过艾青，他年年都是先进工作者，但是1957年的时候，他在单位说：我这个女婿是老革命，不反党反社会主义。完了，说他为大右派鸣冤叫屈，给他一个帽子扣上，吃了不少苦。

　　记：我觉得是您的天性支持您度过那些日子。

　　高：有义务呀，你想你要咬着牙过，你要让孩子跟着你过不要太不幸了，所以我走到哪，都尽量地带着他们。我能活过来，就是性格很倔强的。你有千方百计，我有一定之规。

　　记：看得出，您是一个很好的母亲。

　　高：对，我是一个非常及格的母亲。我记得有一次，在饭桌上，我说，有这么一个女人，她对父母是非常孝敬的，对丈夫是非常贤惠的，对儿女能给的爱都给了，对朋友很真诚，做人做得很认真，像这样一个女人怎么样？够不够格？我的儿子未未说：妈妈我知道你说的是你，太够格了。

　　采访手记

　　（2003年11月27日，北京）

　　一

　　北京的冬天，才下午四点多，就感受到了暮色的压力。我们沉默着往一条胡同的深处走，最后，终于停在一户大门紧闭的四合院前。而大红漆色的大门，在四周皆灰的建筑背景里，沉静地热烈着。我们摁响了门铃。

　　一座朴素干净极了的院落，走进去，瞬间就可以忘掉墙外的喧嚣。有一株玉兰，自然是凋谢了，但它显眼挺拔的姿态足以让人向往它来年春天的灿烂。仿佛主人也知道它不甘寂寞的心意，在它的枝干上挂上几串柿子，橙黄的色在院里跳跃招摇，任何人的眼睛都不可能不被它吸引。

　　后来我们才知道，这个院子，不仅是高瑛设计，更是在她的监督下修建起来的。有13个年头了，艾青在这里度过了最后几年虽然病痛缠身但却安静平和的日子。

　　拉开闭合严实的推拉门才进得屋里。屋里的暖意，靠走廊摆放的一长溜植物，营造了与屋外截然不同的景象。高瑛还在卧室里很大声地打着电话，见我们进了客厅，又扬声招呼我们：“坐，姑娘……”

　　客厅有毫不张扬的雅气，黑色的沙发，屋子的一角是艾青的雕像，很适合会客的氛围。没有多余的家庭杂物。墙上一张高瑛的大幅肖像照吸引了我们，虽然后来高瑛告诉我们那时她已经是3个孩子的母亲，但照片上的她还是那么婉约和美丽。这张照片出自艾青之手，后来我们在书中看到了很多艾青拍的高瑛，学过美术的艾青除了在光和构图方面无可挑剔之外，关键是拍出了高瑛独特的美：朴素、纯净、健康。

　　现在的高瑛，拦住我们对墙上那幅照片的赞美，说：“现在我一个丑陋的老太婆，有什么好夸的，要夸，夸夸你们自己吧。”

　　我们大笑。

　　一个爽朗的、心直口快的、可爱的老太太。

　　二

　　说老实话，这是一次很仓促的采访。帮忙联系的朋友突然告诉我们可以去采访高瑛的时候，我们已经来不及去看高瑛写的那本回忆录《我和艾青的故事》了。

　　果然，一开始高瑛就提到了这本书，然后问我们看过没有。我们老老实实说没有。那一瞬间，我感觉到了高瑛的失望和不快，但是她很快说：“没关系，这又不是考大学。回去也不一定要写，我们坐这聊聊天，大家能认识，就挺好了。”

　　后来细想，我不禁感慨：这真是太典型的高瑛了。一般而言，采访对象很少会逼问我是否做够了功课，但我知道，自己开口问几个问题，对方就有几分把握了，如果功课没有做够，对方心里不痛快了通常也不会讲，但是高瑛要讲出来，然后不会计较你。

　　这就是高瑛的真实和善良。

　　我只是觉得，艾青爱上如此真实的高瑛一点也不奇怪，但如此性情的她能够度过那段黑白颠倒的岁月而不改本性，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其实正因如此，现在的高瑛活得坦然，活得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