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振远
在黄河岸边工作时,一年,刚过春节,正植树造林,却一时找不到树苗,乡里的林业员小尚说:扬帆村有一家的树苗正愁卖不出去呢!我大喜过望,当即和小尚赶了去。
在一个破旧的农家院落里,一个瘦小的汉子正把一根根树苗往屋檐靠,见了我们有些
慌乱,小尚向他说明了我们的来意,又介绍了我,汉子更加慌乱,连连说:这下可好了!突然他又想起了什么,硬把我们往屋里让,不等我们坐好,便爬上了炕,去取什么东西。这时,顶棚上挂的一只篮子映入了我的眼帘,我立刻意识到那汉子是把我们当成了尊贵的客人,在倾其所有来款待我们。篮子盖打开了,汉子一边大把地往外捧花生糖果,一边不安地说,庄稼户家里没什么。但我已经被深深感动了,我敢说这是我遇到过的最诚挚的招待。
若倒退20年,晋陕一带的农村,家家都会有这样一只高悬在空中的篮子。
这是一种普普通通的篮子,农家多用来放东西。式样还算别致,或若元宝,或若绣礅,有竹编的,也有藤编的,多白茬,有的施以油漆,就成了黑红色,很结实,大都有盖,高悬在客厅或是主妇的屋里,十分抢眼。在一个家庭中,这只篮子非同小可,几乎到了神圣的地步,惟主妇才能动。我的祖母、母亲、大嫂、二嫂屋里都挂过这样的篮子。
母亲屋里的篮子也挂在顶棚上,旧报纸糊的顶棚上有两个粗铁丝做的钩,一只上面挂盏昏黄的电灯,另一只上面就挂着这种篮子。取里面的东西时,母亲要站在炕上,踮起脚尖,或是在脚下垫个枕头,才能够得着。一般情况下,母亲很少把篮子拿下来,只是把手探进去,像变魔术般,迅速拿出东西。我和几个弟弟则在下面仰起了头,眼巴巴地看母亲的动作,充满了渴望,过后,又呆呆地望着篮子在空中晃来晃去。篮子里的东西是用来招待客人的,有客来,母亲才把篮子摘下来,一个人神秘地躲在屋里,一会儿便端出了装满麻花糖果的方盘。
稍大些才明白,挂的这么高这么显眼,有防鼠的意思,更主要的是要防孩子们偷吃,让孩子们可望不可及,像牛角上绑的草。在我的印象中,那篮子简直就是个魔盒,充满了神秘,时时引诱人,也折磨人。我和四弟经常在临睡觉前,站在铺好的被褥上,伸直了手,一蹦一跳,探那只篮子,总差一大截。记得四弟曾望着篮子说,等我长大,就能够着了。那神气,仿佛只要他大了,就可以想吃什么,篮子里就有什么。直到睡下,还在一面摸肚皮,一面呆呆地望高悬在头顶的篮子,在无奈中入睡。只有在我们可怜兮兮,胡搅蛮缠时,母亲才肯把手探进去,摸索一会儿,拿出些东西,来安慰我们的脾胃。外婆的情况就有些不一样了。外婆是小脚,驼背,见我们来,先爬上炕,艰难地仰起头,取出一些藏了很久的东西,一一分给我们。然后,又把母亲带来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放进去,盖好了盖,又挂好,篮子就像秋千般在空中荡。
有时候,母亲也愣愣地望着篮子叹气。我和弟弟们很长时间没有享用过篮子里的食物了,寡淡的嘴里像要生出个抓挠,恨不得一下子长成个巨人,能随手摘下篮子。一天,当我踏着小板凳,心惊胆战偷偷把篮子摘下来,准备和四弟饱餐一顿时,打开盖,只见篮子里空空如也,四弟立刻哇地哭出了声。我回过头,却见母亲默默地站在门口,望着我们流泪。
那些年,篮子里的东西说明了一个家庭的生活状况,许多孩子都是带着对篮子的美好遐想长大的。时隔20多年,我已经把有关篮子的酸甜苦辣渐渐淡忘了,没想到会在黄河岸边又见到这样的篮子。
把装着食物的篮子高悬在空中大概也算一种生活习俗,不过,习俗好像是在随着生活水平变化,这几年,家乡就很少见到这种篮子了。
《人民日报海外版》 (2003年12月23日 第七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