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汉如

　　秋冬里，农村有一道别致的风景。房前屋后耸立着一座座如塔的稻草垛。一家一座，像壮实的卫士精神抖擞地守护着农家恬淡而静谧的日子。

　　秋日的田野，农人把脱了谷粒的稻草，一撂撂，扎成一个个酷像人样的稻草人，或一 簇簇，或一排排，或杂乱无章，伫立在一畦畦的田畴里。整大片望过去，像古战场上的千军万马。经秋日的照晒和秋风的吹拂，那金黄色里还泛着青绿的稻草人慢慢便失去了水分，风干、枯立在那里。

　　挂起镰刀，把晒干的稻草从田里挑回来。谁家不垒个大大的草垛，好让耕牛咀嚼着稻草度过野外难见青枝绿叶的漫漫严冬，也为农家储备燃料。

　　草垛一般垒在离农舍较近的地方。先辟一块平整的土坪，再在土坪上搭个竹架或木架，中间植一根粗壮、直指苍穹的木（竹、石）柱，四周各竖一支如成人一般高的木（竹、石）桩，然后以中间那根柱子为轴心，在四根柱子上搭一个坚固的托架。架子搭好后，垒草垛便开始了。垒草垛是农家一桩艰辛而快乐的活儿。男人站在架子上冲女人吆喝：快，扔上来！女人便把稻草人一个个扔上去。男人稳稳当当的接住，就垒上了，一个挨一个，密密麻麻；一层叠一层，严严实实。半晌功夫，草垛垒高了。女人在下面就没力气再把稻草人抛上去，抛一个滚下来一个。于是，男人就冲下面嚷嚷：哎——大死佬，不会用竹竿撑！女人听罢也懒得生气，拿眼角瞄了下男人，才想起了准备好的那根长长的竹竿。然后用竹竿一端插住稻草人撑上去。她故意不把稻草人撑到男人手中，而是对准他的胯下弄来弄去，弄得男人哈哈大笑。女人在下面嚷嚷：大死佬，接不住呀！女人把男人整得差不多了，才停止伎俩。男人把稻草人从竹竿端拔下，又继续垒起来。小孩放学撂下书包，噔噔噔跑过来，也帮不上忙，反弄得一惊一乍的，难怪招来一番骂：生鸡蛋就无，屙鸡屎就有，去去去！

　　草垛越垒越高，垒成一个圆锥形状。男人从尖尖的草垛顶端依附着滑下来，吸口烟，喝盅茶，捶捶腰，凝望着耸立的草垛，像欣赏着心爱的艺术品。夫妇脸上便有了会心的笑靥。

　　这家垒了草垛，那户也垒了草垛。草垛雨后春笋般地冒出来，不多久就遍及整个村寨。一座草垛，一座风景。虽然形状相似，酷似圆塔；高矮相近，约莫二层楼高。但还是各领风骚。有的显得雍容肥硕，有的尽展文雅。清晨，太阳给草垛镀层金色；晚上，月亮为它披上银辉。凝霜结冰的冬夜，它银妆素裹；迷蒙的烟雨中，草垛又是一番景致。雨水穿不透它，只好顺着草垛边缘乖乖滑下，然后嘀嘀嗒嗒地滴在地上。好玩景致的孩子们则躲进草垛架下，聆听四面雨点滴地的声音，仿佛把自己置身在雨帘中。偶尔伸手去拍打，承接雨珠，兴致一来竟侧身探头用舌头去舔尝雨点的味道．

　　草垛是孩子们的欢乐之源。特别是有月亮的晚上，孩子们草草吃罢晚饭各自牵着月光来到草垛棚下，捉迷藏。有的爬上棚架把自己塞进草垛里，让捕捉者找得叫冤叫屈叫休。稚嫩点的也依样画葫芦学着钻进草垛里，结果像狐狸藏了头露了尾，屁股白白挨了一脚。捉罢迷藏，玩打仗，你追我赶围着棚架柱子跑得天晕地转，满眼漾着月光。有的不慎竟踩着了拴在草垛棚架下柱子上的耕牛刚拉下的牛粪，臭得哇哇大叫……大伙精疲力竭了，就坐在地上，望着月亮，唱起了歌谣：月光光，秀才郎；骑白马，过莲塘；莲塘背，种韭菜；韭菜花……歌声悠悠扬扬，唱醉了自己，唱醉了月亮，唱得乡村的夜晚温馨而快活。

　　有月亮的晚上，草垛是阿哥阿妹谈情说爱的好去处。就这么依偎着，搂抱着，沐浴着融融的月色，闻着草垛那带着泥土气息的味儿，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情意绵绵的悄悄话，也不怕棚架下的牛儿听见，听见了才好呢！那没头没脑的娃娃仔结伴哄地跑过来。阿哥阿妹赶紧松开，追骂得这帮衰仔求饶才罢……一个草垛，藏着一个恋爱故事！

　　秋收后，特别是严冬，野外食物越来越少了。于是，草垛常常惹来麻雀和其它不知名的小鸟。有些稻草仍残留着没有脱净的谷粒，小鸟们就唧唧啾啾飞来啄食。有些鸟儿竟然在草垛里筑巢下蛋衍殖后代。掏鸟窝、捕小鸟又成了孩子们乐此不疲的话题。被掏了鸟蛋的鸟儿们吃一堑长一智精明起来，不再迷恋草垛，偶尔飞来啄食，也警惕着飞走。

　　筑了草垛，耕牛就不再牵进牛圈。白天歇脚拴在棚架下的柱子上，晚上宿夜也拴在柱子上，除了凝霜结冰或冷雨霏霏的冬夜。不愁淋雨，不愁打露。牛主随手从草垛里抽出一个稻草人，放在牛的嘴边。它就用嘴咬拉着，然后咔嚓咔嚓慢慢地咀嚼反刍。冬闲没有翻地犁田的任务，野外又难觅青草绿叶，耕牛便成天成天地拴在草垛的棚架下，从白天到黑夜，咀嚼一个又一个稻草人，咀嚼一个又一个闲适而温饱的日子。大清早，总能看见肩上架着一根一端挽着尿桶一端挽着畚箕的长长勺子的老人，踏着晨曦，来到草垛棚下，拾完牛粪，便尿尿尿地把牛尿。没有尿意的牛儿，则被牵到水沟里，受到冷水刺激，尿意就上来了。尿尿尿的叫声从这个草垛传到那个草垛，和着雄鸡的司晨，环绕着整个村庄，扰醒了几多清梦，新的一天又开始了。牛尿牛粪是上好的肥料。牛主偶尔也把耕牛牵到田野外，让它跑一跑，放放风，练练腿脚，预防患了脚病，碍了明年的春耕。就这样，草垛里的一个个稻草人成了耕牛的腹中之物，坚实的草垛渐渐地东一个隙西一个缝，一天天松垮下去，一月一月地矮了下去，不再严实不再饱满。耕牛吃完最后一个稻草人，春天也已经来了，漫山遍野又披上绿衣。草垛完成了它的使命，剩下瘦骨残骸，一个空壳架子，等待着下一个秋天的来临。

　　那耸立在村村寨寨的金黄色的草垛，它是耕牛的粮仓，让耕牛度过了漫长的严冬。它是农家一道韵味无穷的风景，风景里是唧唧啾啾的小鸟，蹦蹦跳跳的孩子，卿卿我我的情侣……

　　如今，拖拉机渐渐取代了耕牛，蜂窝煤、煤气已成了农家燃料的新贵，那一座座金黄色的稻草垛也慢慢地从农村的图景中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