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立伟
白昼的光线始终如时代感一般强烈。这正是南方秋天的下午,马路上,行人肯定多过落叶。成衣店窗玻璃上的“全场打折”和“换季跳水”的广告让几个女人伸长脖子踮脚眺望。那几个广告字写得歪歪扭扭——可能那些不是出自正规厂家的成衣的裤腿线缝也正是如此。交通警察站在路边,红灯一亮,他面前足足停了至少一百米长的车龙。这居然使得他的脸
上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成就感。
光线一直是流畅的,就像孩子们在黑板上画的地平线。但是在这里,在地下人行过道的口子,在塑料的彩色遮阳棚下,它忽然顿了顿,仿佛产生了疑问似的,深入了几米就凝住了。它小心地涂出的影子是梯形的。
有人从入口下去了,也有人上来了。他们的脑袋要么一点一点地矮下去,要么一点一点地升起来,看上去,动作多少有点卡通的意味。
地下的过道横贯四车道的马路,显得很长。行人来来往往,脚步都带着嗡嗡的回声。没有人在穿越过道的时候想心事。这地方只适合行色匆匆,只适合躲避一场骤然而至的暴雨。这地方只有你经过的时候才会想到它。这地方没有色彩、线条和阳光。只有纽约的哈林才会在地下过道里涂鸦,画没有眼睛的人、旋转的星球和有预言能力的乌鸦。可惜他因艾滋病而死去,带走了他会舞蹈的冥想和童稚般的天才。喜欢地下过道的人都有可能得一种奇怪的病——不是在生理上,就是在心理上。
尽管你目不斜视地穿行,但你还是注意到了地下过道的常客。那边,是一个吹单簧管的男人,穿着牛仔裤和长袖的假冒耐克T恤,头发蓬松,像刚刚睡醒过来。他吹的是中国的或外国的流行歌曲,把忧郁的吹得愉快,把欢乐的吹得悲凉——或许那是出自他的独特的理解。他面前有块小纸牌,写着“艺术应当是值钱的”。你看了会心一笑,然后搜索口袋,“埃”地一声,朝罐头盒里扔过去一枚镍币。
另一边,总是有个跪在磁砖地上的人,有时是男人,有时是女人,总之是不幸的模样。同样,面前也有块纸牌,上头写着因丈夫或妻小患了绝症,请求路人伸出援手之类。实际上,不用写出这些文字来,他们的表情就讲述了这一切。基本上,写这样的文字的人都可以当小说家。他们会编一个催人泪下的故事,而且每每言简意赅。
还有弹吉它的人,算命的人,或者兜售假名牌手表的人,靠墙站着,视每一个路人为其顾客或施主。
地下过道里,有些命运是真实的,有些是虚假的,你很难辨别。不过你也无须辨别,你只要昂头走过去,这一切就与你毫无关系。虽然总有某些人会停下脚来,考验一下自己的眼力。
你穿过有点阴冷的长长的过道,只要跃上几级台阶,马上,你就见到秋天斜斜的日光了。这一瞬,你觉得世界的舞台是辽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