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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梅艳芳向媒体公布病情的那天,我正在网上查找资料,一见之下,心绪之低,并不亚
于张国荣弃世之时。当时有朋友在网上,问我何以心情低落,我说梅艳芳生病了你可知道,朋友说生老病死,不足为怪。我当时默然,自觉心中情愫,不足为外人道,但更觉难过,仿佛这些话隐隐不敬。其实死生真是寻常事,我何以如此魂梦若失?当时只觉得一个时代就将过去,一个时代的式微,仿佛总要以它最美好的作品作为殉葬,以最美好人物的离世作为隐喻。
张国荣年初在香港弃世,媒体一致给予隆誉,身后哀荣,近几年无出其右。在媒体引导人们情绪和判断的今天,我以为这是少见的“人同此心”,媒体仅仅是在表达一种共同的感觉:生命原来可以如斯之美,生命原来可以穿越这许多樊篱,生命原来可以这样恣肆而不放纵、苦痛而不狰狞、迷醉而不淫靡、优雅而不凝滞,可以如此至轻至重,可以如此震慑人心,使得一切理念均可搁下。人们给一个离弃了诸多正统的人冠以完美的称号,这是生命本身的震慑力,尽管他无从挽救自身迅速向宿命的黑洞坍塌,但却让这世上的人都瞥见了一束折光!
那是理想的折光———而骤然中止的音符中,回荡的是对于美与生命的深深眷念。就像另一个同样是“五百年才出一个的名优”,在生前争分夺秒地燃烧一样,让我们感到肃然的敬意。
张国荣离世不过半年,梅艳芳也驾鹤西去,于是渐觉林木凋残,我们躬逢其盛的一个时代,勃兴之速,芳华之盛,骤逝之遽,恍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一刹都做雾电泡影。华衣尚存,人与韵,都只在昨夜梦幻中。
且不说了,下来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
有着一个什么样的灵魂?不免使人有全然断裂的痛楚,如同站在晓雾迷离的林外,挽不住遽逝的人影倒罢了,竟不知该往哪儿去。
或者我们的年代真的已经过去,但我们竟还如此年轻,不能够悄悄地消隐了,还要唱内心的隐忧,唱永恒的乡愁,而汹涌而来的大潮中,涌动的不是我们热爱的歌声。
这一场生离死别!逝者已矣,夫复何言?报章上写梅艳芳接受采访,说自己从未后悔过,其实谁不曾悔过?只是不做哀怜之态罢了,真是爽利的奇女子。不禁也要想起自己的少年事。愧也愧过,悔也悔过,总念念不忘年少春衫日子里的错。苦痛与挣扎固然已淡漠如云影,心思也就渐渐沉寂下来,有如嚎啕后的虚脱,大梦觉后的留白。正是云淡风清的成长,也是青春的挽歌时节。而还不及我们给自己的青春写挽歌,这个时代的传奇人物就相继谢幕,抹下岁末的悲凉中最浓重的一笔。
张离世后,梅艳芳哀恸如绝,固然是情深意重,但何尝不是自伤身世。张说:“我一生不曾害人,为何这样?”对悲苦的命运仍有不平,梅艳芳虽在人前强自坚强,未尝不曾问过“为何这样?”其实也不必追问,这样的人物,本身就有缥缈的非人间气息,我们尘世是留不住的,平庸的幸福注定与他们暌违,他们是要给人间留下惊异和叹惋的,像是一段美得令人心碎的音乐,锦瑟在声入云霄时,突然无端端地断了。
只是他们回眸人世之时,怎能没有一丝恨意。有人在点评韩国电影时说,韩文化的特点在个恨字,不是憎恨之恨,而是一种深沉的无奈伤感之意。其实恨之一字,在传统诗词中历来就少作憎恨解,多是怅恨之意,是不甘而无奈,欲诉而无告,是深沉的缄口不言,是没有滴在信笺上的一滴心血,是没有被岁月接收到的一抹注视,是所有逝去、错过、遗落在一个瞬间的不依不饶。
有些人总非凡间所有,匆匆来些时候便回到他们的世界。倒教另一些凡世痴子,在不愿想不愿伤心的间隙,突然怔怔地落下泪来。哭的,是这些绝代的芳华,或是自己平凡的青春?
今天凌晨醒来,反复无法入睡,忽地好像看见旧家小院,梧桐疏影,有人黯然吟诵: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记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