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慷
童年和少年,最能够入人梦境、勾人幽思。那时候的一件小事,往往会清晰地摄入记忆的底片,并对人的一生产生重大的影响。
算起来,那已经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我还是北京八一学校的一名小学生。
八一学校的学生过的都是寄宿制的生活。像我这样父母在朝鲜前线的孩子,星期天都无家可回。记得有一个星期天,风尘仆仆的父亲忽然来到校园,说朝鲜战场停战了,他奉调回国,今天接我回家,明天带我去北京一些名胜古迹玩玩。我高兴坏了,第二天拉着父亲的手来到中山公园。
刚刚走到繁花盛开的唐花坞附近,就见父亲与一位戴浅黄边眼镜的中年人打招呼。那人身着朴素的中山装,和蔼可亲。他们像老战友般热情握手,谈起了抗美援朝战争中的一些事情。
“他是谁?”父亲与那位中年人话别后,我问。“巴金。”父亲告诉我。“巴金是谁?”“你还不知道巴金?”父亲有些异样地看着我,继而,他才若有所悟,“哦,你现在还是小学生……告诉你吧,巴金是中国的一位大作家,在朝鲜,爸爸曾与到前线深入生活的巴金住在一间屋里……”接着,父亲带着我一边游览一边向我讲述巴金在朝鲜战场上的故事。
抗美援朝战争爆发后不久,巴金便和其他作家一起,主动申请到鸭绿江彼岸去学习、采访、深入生活。有一段时间,他来到父亲所在的兵团,担任司令部办公室主任的父亲接待了他。当时,朝鲜战场的条件十分艰苦,由于战争的犬牙交错,即使是在高级机关的指挥部内也充满了危险,经常会遇到敌机的骚扰、轰炸。由于兵团司令部内连接有防空洞的草房数量有限,甚至不可能给巴金这样的作家提供专门房间,他只好与父亲同住在山边的一间连接有防空洞的草房内。
据父亲回忆,巴金在朝鲜战场采访、创作十分艰苦,常常是每天天刚亮就由部队宣传、文化部门的同志陪同下到基层甚至前沿阵地,晚上回来便在微弱的煤油灯下整理笔记、写作。巴金还抓紧时间向朝鲜同志学习朝语。不长时间内,巴金积累了大量素材,并写出了包括散文名篇《我们会见了彭德怀司令员》的一些作品。他“现买现卖”的朝语,也达到了能简单对话的程度。
自从有了那次在中山公园的邂逅,和听了父亲的讲述,巴金这个名字便对我产生了非同寻常的吸引力,我开始阅读他的作品。记得有一次老师讲述作文,把我的一篇写“打雪仗”的习作当范文朗读,特别称赞我有个比喻用得好:那是我将雪花比作白糖。我听了暗自得意,这个受到老师夸奖的比喻,是我从刚刚读过的《巴金散文选》中“搬”来的……
巴金从抗美援朝战场归来后,陆续写出了《团圆》等小说。根据《团圆》改编的电影《英雄儿女》,拥有的观众恐怕上亿。巴金的很多话、很多文章,对我产生了很深的影响。其中对我最具有震撼力的是这样两句,一句是“讲真话”,我把它当作人生与创作的座右铭。再一句是“建立‘文革博物馆’”。作为作家,我的笔下陆续涌出了长篇小说《青春殇》和其他多篇随笔、杂谈……
巴金晚年还说过一句话:创作的最高境界是无技巧。回想往事,我便“无技巧”地落笔,记录下这段难忘的细节。
《人民日报海外版》 (2004年01月14日 第七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