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川
在年初的时候,朋友给我打了一卦,说这一年很苦,有刻舟求剑和大海捞针的危险。这两种心情在一年的流逝中或多或少都有了感觉,归结起来是累,身心俱疲,且看不到彼岸。
前一天晚上深夜一两点钟,我站在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突然想到再过几十年,这个人将永远消失和所有的快乐苦痛所有的感知都失去联系,这种思考让我感到巨大的恐慌,第二日,我收到了同学去世的通报。他是我大学四年的同学,我的班长,刚刚新婚不久。我们的同学为他建立了网页,同学们都在上面留言,有一句话让我愣了一会,晓东,等着我们,我们都是排队上天堂……
从此每到黑夜来临,对于死亡的恐惧便开始折磨睡眠。我突然有一种末日感,惶恐不可终日。
今年拍了一部电影,可可西里,在青海的高原上度过了整整五个月。这段日子我觉得很平静,也特踏实,心里没有任何杂念。在藏地,我遇到了几个活佛,也求教了一些关于生死的问题。藏族人对于信仰的忠诚和对于生死的淡定,也影响了我,所以这几个月是在平静和忙碌中度过的。
不过事实可能不是这样,元月一日那天晚上和剧组朋友吃饭,赵祥,我的执行导演说我在拍戏的过程中至少三次说起如果我不能活着把电影拍完他一定要坚持把电影拍下去,完全像一个黄继光。大家都笑,我也笑。其实在那一瞬间我已经笑不出来了,因为那漫长得没有边际的拍摄旅程和永远阴霾的天空再次回到了眼前。
出了车祸,小葛的死,真正让我解脱了。
三个警察在我面前检验他的身体,小葛躺在我的面前两米,安详得像一个婴儿,眼睛微微闭着。
我不迷信,但是我总觉得小葛是因为我,是为这部电影死的。他死后,我回去继续电影的拍摄,突然感到心中有了一些东西,沉甸甸的,却很锐利,感觉能破开任何阻拦,我想可能是勇气。
电影拍完后,我们开车回西宁,路过都兰,我们在事发现场的一处朝阳的雪坡上为小葛点了三支香烟上了一瓶红酒。我记得那一天阳光特别好,天空也异常晴朗,但是我们在祈祷的时候都感到了那种凛冽的寒意。我在寒风中祈祷他的灵魂能早日平复伤痛,能早日在异乡的土地上找到回家的路。
2003有些沉重,但是,我感激这一年的经历,让我成熟了很多。突然明白生命就是这样,你会收获感受,但是也会不断失去:失去朋友,失去亲人,直到有一天失去自己。
醒了酒,我去洗澡。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发现自己还活着,更重要的,牙齿坚固皮肤细腻毛发滑顺脊柱正常,竟然还是一年轻人!在经历了这一切的苦痛之后,这样的发现,真让人愉快!!2004年1月3日于北京电影制片厂剪辑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