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早年的记忆中，戴墨镜的人几乎都是坏人，比如电影里的汉奸、特务、日本鬼子的翻译官，比如现实生活中的地痞流氓。但这是早期中国社会环境所传递出来的一个错误信息，并不足以成为判断善恶邪正的标准。事实上，当中国电影让大名鼎鼎的陈毅元帅戴着墨镜出现在观众面前时，这个标准就被摧毁了。

　　王家卫为什么总是戴着墨镜呢？这样的问题显然是可笑的，正像我们质疑张艺谋为什 么总是剃光头一样毫无理由。当墨镜成为王家卫标志性的饰物时，我们对没有戴墨镜的王家卫充满了好奇与窥视的冲动。

　　有一天，我终于在一个介绍王家卫的网页上看到了不戴墨镜的王家卫：那是一个几乎没有任何显著特征的上海知识分子的形象，斯文，智慧，清癯。在一个喧嚣浮躁的浮世绘世界里，没有个性意味着寂寂无名，意味着难以出人头地。王家卫显然不甘于寂寞，不甘于平庸。于是，那副名贵的墨镜就像上帝为世界万物命名一样爬上了王家卫的脸庞并重新命名了王家卫。

　　被墨镜重新命名的王家卫开始发生令人惊讶的变化，他的电影世界也开始呈现模糊不清的影象。清晰的故事情节被墨镜屏蔽了，王晶和杜琪峰所营造的香艳、热闹、刺激、火爆的电影世界被墨镜挡在了另外一个地方。王家卫开始痴迷于世界投射在墨镜上的扭曲的影象———它们是世界真实和虚幻本质的呈现，它们质疑逻辑和秩序，质疑有始有终的故事模式。

　　戴着墨镜的王家卫开始与我们传统的欣赏惯性背道而弛，流线型的摄影机移动轨道被拆除了，手提摄影机成为他扫射浮世绘世界的AK47自动步枪，那个头发蓬乱的杜可风默契地用想象的调色板和拼图游戏配合着王家卫的癫狂行为艺术。出身于上海的王家卫骨子里淤积着很浓厚的“上海滩情结”，他痴迷于殖民主义者的冒险浪漫与东方的神秘与香艳奢靡混合而成的风情，这种挥之不去的情结促使他在最现代的国际大都市的历史角落，寻找一段斑驳着窈窕的女性身躯、绰约性感的旗袍和吴侬软语的花样年华。促使他沉迷于爵士乐旋律下的短暂的放纵以及由此带来的满足和空虚感。促使他在暧昧的两性关系中发现刻骨的伤痛与弥漫在空间的疏离与冷漠。

　　多变的历史让香港复制了局部的上海滩风情，但香港的局促与玲珑显然无法消化庞大的旧上海滩的全部积淀。王家卫似乎感到了力不从心，感到了以有限的才智去搏杀无限的历史的荒谬与可笑，一如堂吉珂德以长矛大战风车。于是他聪明地用暧昧、斑驳、摇晃和故意的隐晦来表达自己对现实浮世绘的理解———在表达这种理解时，他对枯燥和乏味的忍耐力达到了令人吃惊的程度。

　　不过，当你有了足够好的心情，穿着宽松的休闲服，喝着咖啡或红酒看王家卫时，你或许就会发现，投射到王家卫墨镜上变动的影象有些似乎是你曾经经历过的，它们唤醒了你的记忆，并提醒你：自己的人生经验和感觉是值得珍视的，虽然一切终将归于幻灭。

　　（废园）（晓健／编制）